“这段时间,俗称“生日会”的少年儿童互助组织躁动起来,对多个组织展开报复。据说是有不少成员被送到孤儿院后下落不明,找回的过程中端了不少非法机构,发现多宗人口贩卖大案。这个组织存在不少异能者,为了横滨的安宁港口黑手党也派遣了人员前去交涉和支援。异能特务科正在调查中,侦探社也接到了委托。”说到这里,我想到黄昏时在研究所遇见的那一行人,感觉好像明白了什么,“这件事,你知道吗?”
他又不知道。
......可能是因为这几天在忙叛逃的事儿吧。
“大部分人被救回来了。但是——有一个女孩,被称为'八月十七日'的,无法回来。”
今天早上我看到了'八月十七日'的照片。那是她八岁的时候,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朴素干净的灰裙子,橙色眼睛笑着看向手上的气球。天色碧蓝,云像浪花洁白,周围景象被她别在胸前的玻璃花折射成一道浅浅的彩虹。
那朵玻璃花,是她的姐姐,'四月三日'的异能造物,全世界独一无二。
那朵玻璃花,一周前出现在山井及次郎的行李里。
现在我将那张照片从衣摆里抽出来,凑到他跟前。
“为什么?”他有些迟疑。繁世龙泽对这个孩子是有印象的。因为这是他开始救助孤儿的开端,是他牵着她的手,走向那座孤儿院,交给慈眉善目而罪孽深重的院长。
“因为零售比批发赚。”
他用尖牙咬住下唇,渗出些血珠来。
我试着咬了咬自己,好像没有这种效果。
“不过,来这里之前我把调查结果交给了她的姐姐,想来现在早已赶到了吧。”
他好像没什么反应,可能是没有意识到“四月三日”有着怎样的异能和怎样的悲愤。
“下一个。”我继续汇报,“四天前一场聚会上所有参与者及其陪同亲眷除儿童外全部死亡。包括一些各方官员,涉黑商人,”
“不过是蛇鼠一窝罢了。”他的声音黯黯的。
调查显示,繁世龙泽创建的秘密结社以履行正义为宗旨,有着行事迅捷、手段狠绝、战术高超的特点,核心成员应在七人左右,且关系较为平等,多有辅助性或攻击性异能。包括其本人在内所有人都上过前线。唯一的明显弱点在于,情报机构较为薄弱。
......我现在严重怀疑他们根本就没有情报机构。
“......以及,一位卧底警察。”
他静了。
“这次意外打乱了政府那边的布局,只好利用这些人的死钓鱼,提前收网。突然变成孤儿的孩子们被一起送往收容所。在那个地方,那个充满了恶意、不良气息和犯罪天性,而缺少耐心的社工、负责的教师的地方,你觉得,最为善良正直却先天体弱的警察之子,会有什么样的经历呢?”
为了保守机密,看守所方并不知道实情。这两天就是收尾了,他很快就能出来。但愿......
“你听过电车难题吗?”他忽而开口了。
......很难没听过吧。
“疾驰的电车失控了,前方轨道上绑了五个人,与此同时另一条道上绑了一个人,你站在边上,手里握着变轨的操纵杆,要怎么办呢?”他耐心地为我解释起来。
啊——原来是那种正义吗?
他是一个常见的疯子啊。
“我会选择变轨,法律、舆论都无所谓,以少数换取多数,为了那个目标,牺牲是必然的。”他眼中的光辉重新流转起来,好似沉醉在恢弘的理想里。
“你知道一般来说那个'少数人的牺牲'指的是什么吗?”我打断他的理想,“是指你被绑在铁轨上,感受到地面传来的愈发靠近的振动,为自己不在正道上而庆幸,倾头时却看到另一条轨道上绑着五个挣扎着的同胞,于是艰难地探出手,或是不顾形象地用上牙齿,使遍浑身力气,在千钧一发之际推下操纵杆。而不是站在月台上,发觉有微风过,然后逼着那一个落单的人去死。”
?? 他直直地看向前方。
“那么......你认为自己做的便是对的了么?”
“没有啊,”我露出诧异的神色,“或许有一天会有天降正义告诉我我做的不对,然后制裁一下,但是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我本质上也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或是“这样做对”才这么做啊。
当然,他的说法很有道理。应该说,十岁以下、接受正常教育、有着正常精神面貌的孩子,在第一次听到这个难题时,大多会不假思索给出变轨的答案,且其基本逻辑差别不大。然而明确的问题是——很遗憾的是,受害者已经算不上少了。
以他们结社的超强行动力,大量悲剧诞生于街市,政府方忙得连武装学院里都有些空荡荡的了。我有大量大量的例子可以讲,大把大把的照片可以像电视剧一样戏剧性地泼洒在这间刑室里。
再讲两个就差不多了,再多他会麻木的。
但是,他好像无法沉浸在那种氛围里,而是逐渐流露出一点焦急,眼神不时极轻快地瞥向我身后的某处阴影。
我取下头上一枚装饰物,掷向那个角落。金属插进墙上的砖缝,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个结社中,的确有一人异能疑似是藏进影子。
......但是吧,特殊刑室对异能是有一定屏蔽功效的,Q平时也待这一层。繁世龙泽那设定上超凡的智力与极度匮乏的情报令我无法倒推那个人的异能优先级在这种材质之前还是之后。
写报告的时候还得分类讨论一下,才能显得我有思考。
繁世龙泽收回探向角落的视线,盯着我。
“你的后手?”我不敢放松警惕,只是尽力使出轻松平静的语气。
“呀,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了?”我向他走过去,“'八月十七日'的姐姐是'生日会'的一员大将,再呼朋引伴的话,你们恐怕拦不住她哦。”
疑虑和担忧加重了,一滴汗从他的脸颊上适时地滚落。
隔着衣物按下暗袋里的按钮,我又讲了一个故事。话到中途,一道铃声响起,我取下左手上的护腕,露出那道金属监控环(合并了通讯功能,未被判定为危险异能者而无需佩戴的人有单独的特制通讯器),接通内部通话。
四周万籁俱寂,繁世龙泽显然收住了自己的呼吸。我往房间另一侧走了两步,把音量调小,背过身去。
对面使用的是目前在外活动、与“生日会”对接的红月荏的号码。一道冷冷的、有些低哑的女声传来:“解决了。”
静了一下。
“你不会在期待我说谢谢吧?”
是讥讽的语气。的确,她报了仇,却是别人计划的一部分,还相当于为政府免费工作。况且,她的妹妹再也回不来了,的确有政府无能的因素。
“'四月三日',”我以斟酌百遍的语气和音量开口,“感谢您为横滨的和平作出的贡献。”
又是一阵沉默。
“谢谢。”咬牙切齿一般。
通话被挂断了。
嗯、头一次觉得自己很肮脏呢。
我确信繁世龙泽若隐若现地听见了。听见他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伙伴们蒙难的声音。
当然,按照计划随行的异能者医生不会让他们死透,而是带回政府关押。毕竟涉及的案件过于复杂了,一方面需要他们交代清楚,另一方面也要让他们坐在法庭里接受堂堂正正的审判。
不过在那之前,繁世龙泽会消失,这就没办法了。
但是,当我带着浅笑转过身的时候,却见他微微颤抖,而眼中有希望尚存。
怀着无奈的心情,我从口袋里拿出刚到手的,港口黑手党的通讯器,按下一串被写在监察部电话簿前列的数字。
繁世龙泽顿时瞪大了眼睛,剧烈挣扎,金属碰撞作响。
提示灯闪过三下,对方接通了,但没有说话。
“中原干部,”我克制住恐惧,维持明亮带笑的声线,“他想见您。”
繁世龙泽的呼吸急促起来。
......
“刚才已经见过了。”
“这样,打扰啦。”
挂断。
不知在眼里转了多少圈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很明显在努力遏制自己崩溃的情绪,出现一些神经质的抽搐。
不是,你这样让我有一种之前那么多铺垫白干的感觉啊,我讲得嗓子都干了,结果只需要别人一句话??
虽然我知道,也不全是。
一个认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的人,发觉自己亲手将想守护的事物推向毁灭。
一个有情有义的人,顷刻之间失去所有并肩作战的伙伴。
......一个恋爱脑,被抛弃。
自欺欺人的话被戳穿,过往垒起的人生之塔被肆意推倒。
再加上一点点药物的催化。
我将特殊的药剂喷洒在房间里——自然提前吃过解药,然后打开存放蝴蝶的箱子。
站到玻璃隔板外调至透明模式,打开麦克风和他交流。
“我听说,你喜欢蝴蝶。”
蝶翅光怪陆离,舞出一片迷幻之景。
“小的时候,我捉了一只蝴蝶,点着它的翅膀。翅膀烧成灰烬以后,留下黑胖的身体在地上一扭一扭向前移动,尾巴一环一环地翘起来。”
蝴蝶们落脚在他细密的伤口上,纤长的口器插入那片淋漓,吸食鲜红的甜蜜。
“我把九只蝴蝶装进一个透明罐子,留一个口子。它们拼命打架,往出口涌去,头、触角、翅膀挤作一团,花粉和断了的腿一起往下掉。最后有的蝴蝶逃出去了,翅膀上的花纹都挤没了,飞得也不平稳。”
刚才被长时间关在狭小空间里的蝴蝶们,翅膀上露出清晰的黑色脉络,那里好像在涌动着蝴蝶的血。有的蝴蝶翅膀受损飞不起来。有的尸体被同伴的飞行带出箱子,软趴趴地伏再地上,翅膀或是背面朝外,失去光华色泽,或是折断扭曲,渗出蝴蝶的□□。
“在一个叫蝴蝶谷的景点,有放飞蝴蝶的活动。开盖的时候千万不能张嘴。翅膀和腿扫过口腔内壁的感觉并不好,还会留下呛人的花粉难以洗净。要是下意识地咬合了的话就更糟糕啦。”
繁世龙泽像是披了一件流光溢彩的锦绣华服,随着蝶翅的扇动光线变幻着。而他本人显然已经神智不清了。
......说实话,我自己也有点犯恶心。我是真的讨厌蝴蝶。
“还有......”
“你知道吗......”
......
“以上,是我讨厌蝴蝶的理由。”
他的身影有点发虚了。我赶紧冲进房间把他解开带走。
我赶时间。
穿过狭窄的走道,大力推开那道黑门,我将他顺着斜坡一路拖下大厅中央凹槽的底部。有意避开地上掉落的蝴蝶,但有几只他身上的被碾死了。
情报部、医疗部的人闻声而来。
黑衣服、白衣服的人,站得笔直,静默地围成圈,在这低洼的周围。一道道身影,组成世上最密不透风的墙。
目光聚焦于此处。
“在此,我以监察官的身份,宣告对叛徒繁世龙泽的处刑。”说着我将右手悬空在他的头的上方。
之前第一次执行“清理者”任务的时候,我就发现,“涟”的消散是从若有若无开始,逐渐加速的。回去研究了一下留存的录像,发现这个过程还挺规律。
我只需要卡好时间。
当我的右手落下的时候,已经可以穿过他的虚影。收回手,向后退一步,他很快完全消失。
大厅里一片死寂。
木屐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身材高挑的女子身着及地长裙,拖行的绯红色像一团摇曳的血迹。她右肩的后方,是身披黑色大衣的青年,面容整肃。在灯光下,两种发色鲜艳亮眼。
一圈人顿时“唰”地鞠躬。
从原因上看,有一天我也要让他们为我这样鞠躬才行。
尾崎红叶随意地抬了一下手示意他们起身,然后走下台阶,向我伸出手:
“陆小姐,欢迎加入港口黑手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