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城东最成规模的中立赌场。大门在我身后合上,拢住室内翻腾的嘈杂声——这里四面的墙,隔音质量显然好极了,在室外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空调始终保持着适宜的温度,周围没有窗户。一双双炽热的眼睛盯着纸牌或骰子,笑声、哭声、欢呼和尖叫变得极度夸张。
往里走,音量逐渐降低,赌桌上出现武器和礼仪动作。我没有继续往前,而是往回退一点,在人堆中寻找看起来清醒一点的、气色尚佳的老手,凭借直觉判断心目中消息灵通者的形象。
我试图从靠近门口的地方开始,作为新手毕竟需要先熟悉熟悉这种氛围。然而当我单手从衣兜里拿出简易持牌器的零件开始组装的时候,却遭到了其他人的排斥,忽然宣称已经凑够了人数或者约了人来。屡次如此,我看向自己空荡的袖口,回想那种奇怪的、回避的目光,大越明白了——我这样子,实在像一个豁出一切的、疯狂的烂赌鬼,甚至不免得令人联想,那只手又是怎么没的呢?年纪也不算大,在横滨这种地方——还是不要沾上为好。
是以我被迫直接找上了之前盯上的几个目标人物。
一个蓄了胡子的、面容和蔼的中年人,体型有些胖乎乎的,衣着像是从十九世纪欧洲和平小镇里穿越而来的酒馆老板。感觉看起来就很有故事。我说自己有困惑需要被解答,他笑起来,手掌挥向桌上那叠扑克牌。
发完牌后。
嗯......目前看来只要我具备合格的思考能力和足够的勇气,就不会输。
一局、两局、三局,对方的神情从气定神闲到饶有兴致再到充满探究。他做出手势向荷官示意。搜身、异能检测,对我统统无用。
“我可以问了吧?”
“当然。”对方坐回位置,再次恢复了亲切和蔼宛若邻居热心大叔的笑容。
“在这边.......有没有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从八年前开始,定期或者时不时来一次,几乎从未输过,以......我这样的赢法?”
“喔......”圆溜溜的、乌黑的瞳仁转着,“你是她的什么人吗?”
“我不知道。”
他怎么还反过来问问题啊。
“要说这个小鬼,的确很——咦?!”他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猛地转过头瞪大眼睛看着我,“不是,我说怎么看你有点眼熟,你不就是——你们双胞胎啊?!”
我点点头。“可能是吧。”
“她每个月来一趟,赚满十万円就走。”他已经不再震惊了,“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但是她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不知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
他顿住一下,可能是想到我的境况看起来也不怎么样。
“......总之,还是要尽早脱离这种地方。”
色子、纸牌和筹码的嗡嗡声交织一片,一刻不停地鸣响。
我站起身,浅鞠一躬:“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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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一次就中了。我还真是,好运气。
从地图上排除这座赌场周边区域和主要出入人群的居住、生活区,再考虑距离问题、教学质量、学费和正规程度,我锁定了十一点五公里外的一所私立中学。
找自己真的很方便,毕竟我很清楚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吃完饭,我在城市里逛了逛,熟悉周边环境,然后蹲守在那所中学附近。再等一等就是放学时间了。
铃响了。先是狂奔的先锋队,然后是从容的人潮,接着有三五成群的人边闲聊边唱唱跳跳地走过,最后是零星几人。
猜错了吗……一想到自己平时放学时拖拖拉拉的习惯,觉得应该再等一会儿。
轻快的脚步卷起落叶,笑容和云朵闪烁着白金般的光彩。大汗淋漓的或是残余着空调的冷气抑或抹了不出格的香水的身影,有着活泼的爱美的充满青春朝气的种种心思......这是我被剥夺的校园生活。
来不及黯然神伤,一个穿着立领制服、束着高马尾的女孩,走了出来。黑包黑衣黑鞋,灰发灰眸灰色的神情,碎发遮挡着眼睛和脸颊。像是一种奇妙的引力,我和灰黑色的她就这样对视了。
她的眼睛像电灯那样啪地亮起来。
我们走向对方。
“我应该叫你什么?”
“我给自己起的姓是相叶。”
“我的本名是邢芝庭......”
“这样哪......”
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国籍。
“说起来,原来他们成功了呀。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看来她的确对自己在研究所时被分至克隆组的事情有印象。
“你父亲发现我了。”
“哦?”
“这个,是你的责任、你的命运,对吧?我们是两个人。”
“那的确,但是是从你这里暴露的吧?哦——不准确。”现在,她已经同意回去面对父亲和她自己的命运了,但是她对这种突然的变故感到不爽,“我们的隐匿技巧应该差不多才对,再加上我是孤军奋战,而你,”
她指指我胸前在见她前重新戴上的,象征武装学院情报部三组组长身份的胸针——完全隐瞒有关我现在处境的信息来让她以为父亲那边所接触的是普通的日常生活,这样做是不道德的,我做不到对自己如此欺瞒,但那样的确更方便说服她回去,所以用这种委婉的方式,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你身后却有组织。再怎么样也应该是有固定行动轨迹的我先被发现才对。你呀,是被出卖了吧?”
我是懂怎么刺痛自己的。
“连手都断了呢。啧啧,真狠心。”
“......”我无法反驳,要说什么的话又要牵扯出太多前因后果,从结果上看确实是出卖。
“其实现在我有个疑问,”我试图回击,“找到你并不难,这么些年来你的父亲却未能做到。”
她用看弱智的表情看我。
“他没有认真找呗。分开的时候我才多大?他认识我才三年左右吧?母亲的话还会对孩子有更深的天然的和激素有关的感情,至于父亲,短短三年的相处能滋生出多么深厚的父爱啊?
“你想用这个来回击吗?可是我对他的记忆也只有两岁到三岁这一年的时间,要说起来我认识他的时间比他认识我的时间还要短,你是凭什么认为我会在乎他爱不爱我啊?
“还真是奇怪......”她用于讽刺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严肃的面无表情,向我凑近,“你真的是那个研究所出来的吗?这种被爱的下意识是怎么回事?”
我无言以对。真是糟糕,反击失败不说,还未经好好思考地露出了破绽。
这种话跟“你没有朋友,你就是个没有人爱的可怜虫”有什么两样啊!毫无杀伤力!听起来愚蠢至极!
......要回忆起来的话的确,母亲说过,她和父亲是朋友关系,我的出生是实验性质的,通过科技手段实现。亲情是这个实验的意外产物——或许也不算多意外,甚至可以说是实验的一部分。
“你好厉害啊,”我干巴巴地将她推开,“但我不能说。”
“那就算了——你的伤,会好吗?”
“放心吧。明天晚上,还是此时此地,你把我换掉,好吗?”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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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起床时简单扎了个马尾,把胸针和其他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从斗篷上摘下,发饰放进裙子的口袋里,在组织内转悠,打听了一些消息。傍晚时留下写有解释情况的纸条离开,内容大概是我不是他真正的女儿,而是她的克隆体,现在我把她找到了,再加上一些感谢和告别的客套话。
我从太阳偏西等到落日熔金——啊果然我不是那种会因为即将改变一生的约定就抓紧收拾东西的人。相叶走出校门,今天她穿了黑色过膝的校服连衣裙,里面是白衬衣。我把那件暗粉色的斗篷给她,然后走进学校暂避耳目。
松了一口气。
学院那边,我不想提前回去——想也知道会很麻烦。港口黑手党......我就这么直接回去,这次失踪肯定会被彻查—>发现学院尚未救援,我却提前获得自由—>森鸥外对我本就不多的信任雪上加霜,在能力层面上看起来也完全不称职。如果有补偿的话——而且这两天的工已经旷了——至少不会立即发难,甚至有几率不追究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几天,我分别在客栈、图书馆、网吧。买了一件有着很多很深的口袋的外套。白天出门,到处奔波。
第三天,拿到了一家暂不隶属港口黑手党但的确有利可图的赌场的所有权。晚上回图书馆的路上,听到了药物走私交易,于是放弃睡觉。
第四天,非常顺利地扒走私线,根据之前收集的线索整理并实地考察父亲所在组织的情报网。
......第五天,在几乎连续通宵之后,我想休息一下,结果在街上走着走着平地摔,摔到一半中弹了。一些黑衣保镖扑过来,在推搡和挤压之中我和旁边一位戴墨镜的女士被带到了室内,随后她挥手示意保镖散开,一把摘下墨镜,在我明白是什么情况之前用她的双手紧握我的双手,感谢我为她挡子弹,救了她一命。
够了,真是够了,我根本没想......哦这不是港口黑手党最近正在接洽的一个不小的合作对象吗?
"保护您的安全,是我们的责任。”
职业微笑,记得保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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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等我回去的时候,首领他会相信我是纯靠运气吗?
要不找连藤先生编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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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未尽之时,我在父亲的组织附近遇见了从轿车里的青见先生和红月荏。
隔着玻璃反光,视线交汇,蝉声叫得厉害。他们让我上车。
没有什么关于具体情况的询问和很担心你怎么样了过去几天发生了什么的问话,而平时的任务他们会那样做。我明白,这是最后一道印证。从这一刻起我们忽略掉我被抓的起因,对彼此的态度心知肚明。
红月荏说,我的手已经被捡回去了,由光菱十色鸢保管,回去先疗伤。
我没有说话,因为真的很累。轻轻颠簸的温暖环境,柔软舒适的座位,极其适合睡觉。
她说完了。我挣脱睡意,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凑在她耳边小声说:“月荏,我很担心你。”平时我从未直接叫她的名。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我继续说:“毕竟你有着这么方便的异能,从策划的角度出发,甚至无需考虑退路。”
我说着,几乎要笑出来,心中有一股扭曲的快意。很没出息不是吗,会被相叶轻易地激怒,又因为这种小小的言语刺激轻易满足。欺软怕硬,不去找青见桐一的痛点,而选择了矛盾处显而易见的她。
“如果有一天一条危险而重要的情报出现了,你会变成你父亲书房架子上的一枚一等功吧?”
但是,红月荏只是,令我失望、绝望至极地,友善地拍拍我的背,用那样不厌其烦的、温柔到无可奈何的语调说道:“凛酱,一等功二等功这些,是中国特有的奖章哦。也许你需要上几节常识课程。”
最后,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哦,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极夜,武装侦探社和港口黑手党那边又出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