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苍山,皇极观外。
皇极观内百十宫殿。无论规模、位置,无一例外皆是辉煌璨烂的神武殿,每一个有资格来此处的神武信徒都会激动不已,坚信不疑自己的信仰,为各种理由去向神武大帝祈福。
神武大殿,香鼎生出缭绕烟云,染得整座神武殿犹如幻境。始终快风信两三步的秋准,阖眼审视殿内正在给神武大帝像奉香的梅念卿,漠然停下脚步,风信急忙也急忙停下,与秋淮保持三尺远,才没撞到。
秋淮修长手指细细梳理着发丝,背对风信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目光闪烁,皱眉轻声道:“你就非得带我来神武大殿?”
风信不耐烦啧了一声,紧绷的身体却透露出他的犹豫,握拳无语道:“不然呢,让你去祸害别人,打断上元祭天游?”
秋淮叹气劝说“你其实可以将我带去偏殿的。”
风信飞快察觉不对,这个晏长离难道不是人,所以害怕神武大殿内的某种东西。
在窥看这人犹犹豫豫的模样,更加确信,那肯定不能听他的,风信凶恶反驳:“休想!你都知道是国师让我抓你,那自然是抓到国师那。”
真是柴米油盐不进,好一个记仇啊。秋淮微微摇头,不再坚持,转而状似怀念往事轻声道:“神武太帝君吾,乃是信徒遍布三界的三界第一武神。你们信奉他,是为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亦或妖魔尽除?”
风信犹豫半响,不禁疑惑问这个干什么,随即生硬道:“都有一些吧。”
秋淮听闻意味不明的嗤笑一声,旋即闭目养神。
风信对这人不知其所的嗤笑感觉莫名其妙,看秋淮站着不动,沉思片刻,略微疑惑不解:“你——”
话未说完,秋淮忽然欺身而上,那张与先前不同的脸一下子贴到离风信的脸不足三寸之地。一个平淡的声音自顾自接上风信未说完的话,却是截然不同:“再往前走两步,便会进入这座神武大殿的法场。只要他想,就能听到、看到法场内的所有事物,包括稍后我们的对话。有些事你们无需知道,毕竟——私仇难了。”况且若是知道了,估摸着活不过半个月,甚至于五天。当然,最后一句秋淮没有说出,只是眼神看着令人不太舒服,好像带着一股子蔑视。
“私仇?他是谁?”
“神武宫观,还能是谁?”秋淮内心感叹真是个傻小子。
风信踌躇不决的开口:“神武大帝君吾?”
秋淮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转瞬即逝,旋即沉默的微微点头。
风信内心感慨万千,然而又不知道说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些?仅管他内心有千万疑惑,却不能开口问,只能呆愣的注视秋准走进那层他看不见的屏障,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双手紧握。
在踏进法场的前一瞬,秋淮状似若无其事地看风景,脚下停顿一瞬,在风信看不到的地方打了个响指,悄悄布了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界,稍稍比法场大了二三存,用来包住法场,尽量减小被殿下察觉,随即发现,从而把自己抓回去的概率。
以他的实力,若是去偏殿,他有绝对的把握不被殿下发现,可这傻小子非要把他带到神武大殿,殿下在皇极观内控制最强的宫观,他内心挣扎不已、有苦说不出,他能有什么办法,把风信敲晕逃跑吗?这跟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想达成目的只有赌一把。
秋淮手心紧握,真是令人厌烦的不确定。
秋维走进大殿,随手在一堆上品香中拿了三根香奉给眼前金碧神圣的金身神像,神情隐于黑暗,毫不在意的拍拍了衣袍上不知在哪染上的尘埃。而后,秋淮冷眸微眯,状似漫不经心地斜睨身后并排站立的梅念卿与谢怜,眼神带着一股阴郁。
梅念卿的神情极为复杂,他先前明确嘱咐过风信带去偏殿,这小子却犯傻将人带来神武大殿。虽说他也不知为什么不能带到大殿,明明神武大殿内的法场对绝大部分妖魔鬼怪都有压制作用,但冥冥之中有股感觉,这人不能轻易带到与神武大帝君吾有关的地方,否则会有不妙的事情发生。
梅念卿眼神游离,似是犹豫不决,暂时拿不定主意。
处于梅念卿身后三寸之地的谢怜也眼皮清跳、细细端详眼前奇怪的黑衣青年,这人容貌俊俏,眉目冷艳,三千青丝懒散束着高马尾,不显轻佻,反而有一种风流才子的感觉,但整个人却仿佛散发着丝丝寒气。但这些与后面比起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见过这张脸后,第二天不会有任何印象,也就是说,这张脸是易容出来的!
谢怜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感觉后背隐隐发凉。此人究竟有何特殊,竟敢、竟能在皇极观内易容。
谢怜愕然抬眼看向梅念卿,见梅念卿面部表情如此精彩,再加上内心的些许疑惑,谢怜忍不住奇道:“国师,此人究竟是何人?为什么要吩咐风信将他带来皇盘极观。”他可没听过有哪个有名的人叫晏长离。
梅念卿低声叹气,摇头不语,只微微抬头示意谢怜去问风信。
谢怜顷刻会意,看向身后的风信慕情,疑惑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了,是跟上元祭天游有关联吗?”风信听闻点点头,随即将遭遇详细说与谢怜,包括先前谈论法场之事。谢怜听后脸色微变,看向眼前闲庭若步的青年,仿佛是在自家院子,而不是在端庄肃穆的神武大殿。
秋淮并未理会谢怜防备的眼神,而是忽地凭空变出两枚古朴铜钱。突兀把玩,又状似漫不经心微笑道:“梅念卿,被反噬的滋味如何?”
梅念卿猛然祭出纯白拂尘,左手作势结印,沉声道:“何方妖孽,敢在皇极观闹事!”
“妖孽?”秋淮被骂倒也不显怒意,而是低笑重复一声,右手无意识抛出铜钱,在清脆一声响后,左手紧随其后接住。
秋淮眼底含笑,一字一句道“首先,我没闹事,我是专程来找你的;其次,我进来时便布下界隔绝窥探,若不刻意留意,他应当不会知道,你难道想挑起事端,然后……不,你知道的;最后,你不该想想怎么补救这场上元祭天游吗?这场祭典似乎对仙乐国很重要啊。”
梅念卿面带不悦,“……我自有他法,与你无关。”他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重要之事,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明所以的肯定继续道:“太子殿下接到的孩童,是从城墙最高处坐下的。”
这赫然是将坠楼孩童一事与他扯上关系。
被莫名奇妙安上一桩罪名,秋淮倒也不恼,暂时不做辩解,声音毫无波澜,背对梅念卿无所谓道:“所以呢,你要杀了我吗。”
听闻,风信怒从心生,刚要上前理论几句,却被谢怜皱眉伸手拦下。风信面部青筋暴起,却也不得不压下怒气回到原地。
秋淮没管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只是缓缓踏步到神武大帝像前,从食指摘下一枚银白指环用力握在手心。
秋淮眉眼低顺,眼神迷离,然而眼眸却如一口古井毫无涟漪,带着无尽的虔诚,小幅度投头瞻仰眼前金身神像,如乌龟走路般慢,又如跨越千年缓缓踏步走来。旋即似是被控制般无意识喃喃道“殿下……”
随即似是发觉自己做了什么,眼神恢复清明,猛烈摇头。双手紧握,力度之大,甚至连指节都要陷入肉中,只差没给自己来一把巴掌。
为什么刚刚会短暂失去意识去唤一声只有眼前神像能听到的“殿下”,时机又怎会如此巧妙。难道是因为法场的原因……?秋淮眼底蕴含几分错愕,不禁沉思。也没分出心思去管手指快将手心刺破出血。
直到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用不可抗拒的力度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拨开方才罢休。
秋淮猛然惊醒向后退两三步,脸色煞白,身形以微小不可见的幅度缓缓颤抖,眼神涣散。
这回算是彻底玩完了。
又被殿下找到了,明明运气也不差啊,为何每次一事关殿下,就必定赌输。
真是悲哀。
估计离开仙乐国后又会被带回去了,想到此处,秋谁尽量双手自然下垂放松,稳住身形,心中却不禁悲催地叹气。
正当秋淮‘悲秋’时,殿内四人却是面面相觑,沉默不语,似是不知该说什么。方才那场景,何人见了,都不会怀疑那人是神武大帝的虔诚信徒,他们也不例外。
可是正因如此,他们才会犹豫、拿不定该用何种态度对待眼前这未意不明的黑衣青年,心中也疑惑万千,例如:明明是神武大帝的虔诚信徒,那为什么要避着神武大殿不进来,还要易容?四人皆眸光微动,低头沉思,无人打破这份沉寂。
神武大殿外香云缭绕、诵声阵阵。殿内却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双方无声对峙许久,秋淮甚是厌恶,最终选择率先打破这份寂默:“我那时只是出于好意提醒罢了,况且我那时与他待在一块。”语毕秋淮随意指了指谢怜身后的风信。
见话题再次扔到自己身上,风信稍稍愣了一会,回了秋淮一个怒目,随即点头。
“那你来仙乐国到底有何目的?”随后梅念卿往左踏了二步,微微遮住谢怜。挽着拂尘,右手手背往左手手心摔了十多下。
秋淮微笑着摇摇头,见右手手心沾上他血的铜钱消失不见,戏谑一笑,温声道:“别算了,什么也得不到的,难道你还想再次被反噬吗?我来这不过是为分别告诉你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秋淮随即将目光投向梅念卿刻意遮挡的谢怜,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起来。那少年肤色白暂得透明,仿佛多有一眼都会碎掉的玉器,可偏偏他眼角眉梢都是骄傲,烂若朝霞。长眉秀目,俊美已极,令人不敢逼视。但谢怜此刻却面带愁容。
似乎是知道了什么,秋准不禁失声低笑,目光深邃,戏谑道:“飞升命,生辰八字极好,还是…尊贵的太子殿下。真是难为你寻了,梅念卿。”
“不……仙乐太子,你知道荧惑守心意味着什么吗?”随即秋淮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灾祸。”
秋淮摇摇头,不带情绪给出答案,“是啊,在现在意味着灾祸。”
秋准看向一排排长明灯整整齐齐码成的灯墙,每一盏长明灯上都以端方凝重的隶书写着供灯人的姓名和祈愿。手中忽然出现仅剩的一枚开光铜钱。
那铜钱外圆内方,以古朴铜色为主,用细腻金线镌刻出苍厚有劲、气贯长虹的“仙乐”二字。
梅念卿细看过后却是满目愁云,浑身惊悚,右手负在身后悄悄捏了个法印,以成色来看,这铜钱至少有五百年,而那时中原之地根本没有仙乐国!这铜钱究竟是从何而来!?
秋淮对梅念卿的惊讶与警戒不以为然,无视梅念卿,步伐轻盈,缓缓走向谢怜。旋即伸出看似纤白瘦弱,实则蕴含着十分可怖力量的左臂,手心中赫然躺着那枚仅剩的古怪铜钱。
秋淮眼角微微上扬,示意谢怜看这枚铜钱,微笑道:“仙乐太子,你信奉神武大帝君吾吗?”
谢怜听闻只觉莫名其妙,“三界第一武神,乃是我最为敬佩之神。”
秋淮不明一笑,“那便收下这小玩意吧,荧惑守心之人,值得我送上一份礼物。”谢怜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眼前这铜钱内在毫不问题,充满道家正气。谢怜抬头双眸速眨,眼神求助梅念卿。
梅念卿犹豫半晌,缓缓点头。
谢怜遵从梅念卿的建议,疆持数十息,最后选择伸手收下,仔细端详。
拿起那刻,脑中忽然出现黑衣青年的声音
“万万不可让一身穿大袖丧袍,脸戴悲喜面的人知道。你日后会见到他的,万万不可,切记,否则后果自负。哦对,君吾最好也不要,你很快就会飞升的。”
谢怜看着手中的怪异铜钱,眼神变得飘忽不定,为什么不能让他们知道,而且那么断定他很快就会飞升,谢怜不禁沉思。
秋准不顾谢怜的疑惑反应,再次来到梅念那身前。
梅念卿本想避开,思考后却稳住双腿,站立不动。
秋淮见梅念卿的反应,不禁被逗笑,旋即在他耳边低语,延续先去丢下的话题,“今年之内,仙乐太子——谢怜就会飞升,风光无限,力压群神。但三年之后,仙乐国就会灭亡,届时他跃落神坛,众叛亲离,在泥泞中挣扎,痛苦不堪。”
梅念卿登时脸色恶寒,手脚冰冷,浑身颤抖。这番话特意只让他一人能听到,似深渊呼唤,又似情人间的蜜语。
谢怜虽然不知道这诡异矛盾的黑衣青年对梅念卿说了什么,但见梅念卿煞白的面容,也担心地看向梅念卿。
然而梅念卿却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人说得是真话,但他疑惑的是,这人是如何得知此事的,明明连他都算不到。
秋淮笑容灿烂,甚至可以说是狰狞,话中带着几分鲜明恶意和隐匿其中的恨意,疯狂道:“你以为此后你会好过吗?不,你会再次回到以前的流浪。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话音未完,黑衣青年像先前一样消失不见,似乎皇极观内从未有过此人。但这次消失,是在神武大帝像前。
梅念卿紧握拂尘,抬头看天。
谢怜双目一震,也顾不上什么皇族礼仪了,急忙问道:“国师,这人究竟是谁,他说什么!?
梅念卿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没有回答谢怜。
在黑衣青年消失后,皇极观上空,万里无云的蓝天被一道耀眼的闪电撕裂,世界都为之撼动。
“轰隆隆——”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