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主色调是白色的，病床是白的，病人们的病号服是白色的，被子、枕头、拉帘都是白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打到雪白的墙壁上，一切都明亮极了。

    我就站在挂着老爸病历牌的病床前，仿佛陷入一个巨大的深不可测的黑洞，血腥恐怖的气息不断上涌，一点一点拽着我向下坠落，当然，同我一起坠落的，还有躺在病床上摔断腰椎的爸，以及守在他身边瞬间衰老到直接渡过更年期的妈。

    “33床家属，你跟我到医生办公室，术前家属签字。”一个实习医生把妈叫了出去。

    我依旧立在原地，跟个木头人一样。

    “小乐，你坐下吧。”我爸招呼我离他近一点。

    “爸——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脑子里面一堆问号，“好好地，怎么想起来去打什么羽毛球？”

    “嗨，中午休息，想着活动活动筋骨，谁知道……就坐了一个屁股蹲……”老爸还使劲儿装出一副无所谓的调侃表情，“老了，还真是老了呢。”

    “怎么就想起来吃饱了饭去打个羽毛球？打个屁啊？”我可急了，病历牌上写着腰椎压缩性骨折，听说明天要手术的，“您不是早就不打球？您是不能剧烈运动的，您忘了！您——”

    “行了，小乐，我这都怪难受的，你别说我了，”我爸打断了我得一连串追问小钢炮，“你跟我说说，这两天意大利语学得怎么样？”

    “好么，你爸这心真大，他都这样了，还不忘了督促你学习呢。”小孩偷偷叹了口气，“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以后得更拼命学啦。”

    “语言还正在入门，这阶段我首要任务还是修改作品集的文书，嗨，爸您先好好治病，别替我担心了，现在您的腰伤恢复是当务之急。我就怕——哎呀，我也不懂，刚才来的路上查了半天，反正这腰骨折可是大事，明天先手术，等出了院也得在家休息康复那一阵子更重要。以后可得小心了，到时候我也每天早点从学校回来照顾您。”

    我爸不做任何表态，估计他实在难受，也许是疼的没力气说话了。可病房安静下来有点瘆人，我正犹豫着还说点啥，病房的门这时候开了，原来另外一张病床上的病人下手术被推了回来。那个病人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蜡黄，被护士和家属七手八脚抬到病床上面，一动不动，好像没有活着的任何迹象。这一幕看得我心里一揪，明天就该轮到我爸了，不禁一下子觉得毛骨悚然。

    紧跟着，我妈也回到病房，她的脸上闪烁着奇怪的表情，她的身后一前一后地跟着两个人走到病床前。

    “哎呦，王主任，您怎么还跑一趟？”我爸看看那两个人，突然好像病好了一半，扬起一只手打招呼。

    那个被称作王主任的中年人忙上前伸出双手拉住我爸的手，拍了拍，胖胖的脸盘上堆满了笑，他说：“老朱，你可千万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唔，手术都安排好了吧？费用咱们集团可以先帮你垫付上，我已经在向财务申请了。”

    “谢谢领导关心，医院这边有我呢，就不给单位添麻烦了。”我妈在一边招呼来访的人坐。

    “嫂子您这说哪儿的话，老朱这次负伤是意外，不过也算为了集团做贡献，毕竟是陪咱贾总锻炼身体时候发生的么。集团二位老总交代我必须把老朱的事情安排好，我也是按照吩咐刚才去人力资源把手续走了一遍，咱这边该做的准备好了，这才立刻来看您，一是把领导的问候带到，更重要是要把好消息第一时间给你们带过来啊。”

    他们俩谁也没有坐下的意思，那个姓王的说得眉飞色舞声情并茂，突然扭头看看我，问：“哦，这就是咱闺女吧？”

    我爸点点头。

    “嗯嗯，是个好苗子，贾总和沙总都交代过了，可以随时让小朱去报道，不过还要看你们家的安排，我想怎么也得等你做了手术出院。”

    “那可太好了！感谢领导！感谢……”

    “不知道怎么感谢啊！我们朱乐一定尽快去报道，我们家的事儿有我，不会让她耽误工作，请领导放心吧。”

    目送被我妈千恩万谢着送走两个人，我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直到我妈圆圆的脸庞上挂着难以掩饰的笑容回到病床前，我问：“妈——这是什么意思？”

    我妈深情又带着赞许的眼神在我爸的脸颊上停留了一阵，才挪到我的脸上，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爸妈，这是啥意思？”

    “小乐，你的大事终于解决了。”我妈如释重负，此刻她似乎忘记了我爸的腰椎骨折，笑了，眼里竟然泛着泪花，“勤苦了爸爸，不过值得了。为了我们宝贝儿，爸妈做啥都值得。”

    我使劲儿想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转头看看病床上的老爸。他此刻像是一个大战获胜归来的英雄一样，看着我们母女。

    一种巨大的恐惧席卷而来，我害怕极了。也许害怕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感觉，我想只有英雄和傻子们才会说自己无所畏惧。

    原来，我爸今天之所以破天荒去打球，就是为了跟这个集团CEO 贾总套套近乎，他听说贾总的夫人，也就是集团董事长沙总的秘书突然离职，脑子一转想着试一试给我争取到一个面试这个董事长秘书的机会，可没想到竟然发生这样的意外。因此，他的女儿——也就是我，也正是基于这一场意外，立刻被领导们破格直接录用。

    如此阴差阳错，我将会成为我爸所在进出口集团董事长的秘书——这是一份令人羡慕的极佳工作，钱多、活少、离家近。

    “这可咋办啊？这是你爸用半条命给你换来的工作啊！你确定要去吧？可是你自己的理想呢！你要去留学啊！你该怎么办啊？”小孩惊了，在心里向我发出一连串愤怒的呐喊。

    我渐渐缓过神，是的，我爸才刚刚用自己的鲜血给她最爱的女儿换取了一份最满意的工作。

    “爸，妈，你们不是答应我去意大利留学的么？”我不敢大声说话，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个疑问。

    “小乐啊，留学不是不可以，但是，如果在家门口有一份好的工作，谁还去留学呢？你说，你留学回来不是还要面临找工作的难题么？”我妈用充满怜爱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女儿，她也许在叹息自己的女儿是不是脑子缺根筋。

    “是啊，小乐，这可是意外收获，爸爸原来都没打算他们能录用你，我一个人受点伤不算事，你的大事解决了那才是咱家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我现在觉得腰都不疼了。”我爸看上去果然脸色比刚开始红润了许多，精神抖擞。“你可别有心理负担，爸爸的腰受伤跟你的工作没关系，而且现在手术技术特别过硬，大夫说了，手术后几天就可以出院下地活动……”

    这时候，旁边病床那个病友发出了一声哼哼，大概他的麻药劲儿过去了，开始苏醒。

    我傻了，楞在病床前，不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