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去的,反正病房里面的一切都一点点变成了灰色。
我的头颅里像装了铅块一样,沉重无比,这种感觉令我迷失在自己的无知中。临床的病友一直在呻吟,这样的声音是一道布帘子如何也隔档不住的,很快就带走了我爸脸上那短暂的红润。
“小乐,你回家吧,明天早点去爸爸单位找那个王主任报道。”我妈说话的声音不高软糯糯的,可就是撞得我脑仁嗡嗡响。
“妈——”我看看眼前最爱我的两个人似乎有点陌生,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一种罪疚感折磨着我,可我又不得不再次问道,“妈,我必须去当这个秘书吗?”
“这孩子,你这一下午就这么一堆车轱辘话来回来去的,你累了吧。妈知道你的意思,咱别说了。我也没劲儿了,你爸明天一早还要手术,哦,你不用来,这里有我。”我记得,妈原本生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惜现在眼前的她两只外眼角向下耷拉,显得小了很多,以至于我都看不见她的眼珠子是不是在瞅着我,只见她摇摇头,“单位那边你必须去,越早越好,万一人家改主意变卦了,不是麻烦了?要真是那样,你爸这腰可就白牺牲了。”
窗户外面越来越暗,病房点亮了白炽灯,灯光打在病床上,我爸闭着眼躺在那里,脸色映得有点苍白。
我跌跌撞撞逃出病房,逃离留在医院里面受苦受罪的那两个最爱我的人,一头扎进黑暗的街道中,头顶的天空没有月亮更没有星星。
“你回家仔细想想,一个女孩子去意大利那么乱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爸妈远隔万里,没有一个亲人,到时候遇到欺负你的人只有你自己吃亏的份。再看看这个工作,人家贾总是你爸的老同学,他老婆沙总那个董事长本身就是个虚职,又是个女人,当她的秘书对于我闺女这么聪明的孩子来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妈絮絮叨叨的话还在我耳边环绕立体声一样,挥之不去。
“意大利语言课的费用就当是前期投资试水,反正有几个月的工资不是也赚回来了,理想很重要但是你首先得吃饭填饱肚子,好好活着才是硬道理,不是吗?小乐,你别再想那些啦,都没用,以后你就好好努力工作,奔个好前程……”
“咱还是坐地铁回家吧,怎么感觉阴森森的。”小孩这么一说,倒是忽然间把我从我妈的教导声里拽了出来,这么黑的街道是有点让人害怕的。于是我一扭身就扎进前面的地铁站,也不管是哪条线路,进去再说吧。
本来从医院走路回家也就二十分钟的路程,可坐地铁要兜个大圈子,好在晚班地铁人不多,坐呗。地铁里面的灯光打在车窗玻璃上,让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一副好滑稽的样子,堪比宫崎骏画的那个无脸人。
“我以为你得哭。”小孩跳出来,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为啥要哭?找到工作,不是值得乐的大好事么?奋斗这几个月的终极目标实现了。”
“可是你完全把自己当儿戏了,你跟自己玩呢?真没想到你这么虚伪。
“虚伪?我虚伪?你懂个屁。”
“我什么都不懂,我就知道你让自己的表现符合世界上他人的期待是不明智的。”
“我爸我妈——他们不是他人!他们生我养我,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他们为了我可以去死,你看看我爸,他为了我,成了什么样子!他——现在人还躺在病床上呢!”
小孩被我击退,沉默不语。
深秋的夜晚,风吹在脸上已经感觉到了冬天的冰冷,可我不知道怎地走在归家的路上,却好似浑身被火焰灼烧着。幸福的大路曾经就在眼前,现在就跟变戏法一样没了?
我们家房子不大,两室一厅,可现在就剩我一个人,忽然觉得大的令人不敢喘气儿,我甚至不敢把房间里面的灯都关上。
我躺在床上筋疲力尽,好像只留下一副皮囊,睡不着,偏巧这时候肚子又跟着捣乱,咕噜咕噜叫唤不止。我这才想起来,晚上没有吃东西。
在医院的时候爸妈他们也没吃东西,光顾着跟我说话,一想到这,我的眼泪一滴两滴,汇成串,又止不住地流。
“起来吃点吧,饿着没法睡。”
我点头同意小孩的提议,可我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做饭。算了,吃个屁啊,我不配,于是摸到了床头的药瓶,吞下两粒褪黑素,当作夜宵。
大概有半个多小时,昏昏沉沉,我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我变成一个可爱的小baby。金灿灿的阳光下,我爸我妈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我的身边,牵着我的手,然后他们稍一用力就把我这样一个小小的身体遊了起来。我整个人飘荡在温暖舒适的风里,头顶是瓦蓝瓦蓝的天,棉花糖一样的云朵就在眼前。我嘎嘎嘎地笑,我爸我妈也在我的身后笑,我们一家三口笑得毫无忧愁没心没肺。
不知道怎么地,好好的做着梦呢,我偏又醒了。死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医院 ,灰色的病房,我很想知道我爸的腰这会儿怎么样?他睡得好不好?他明天一早手术,会不会有啥意外啊?又想起来我妈憔悴又苦口婆心劝导我的样子……哎呦我的天,我竟然又想起来——我小时候,据说是大约一岁的时候,得了一次特别厉害的肺炎住院了,爸妈说当时他们急坏了,俩人整日轮番抱着我,一刻不能把我放在床上,生怕自己的孩子死掉……
我胡思乱想着在床上来回折饼子,想着想着,又忍不住,接着哭。
伸手摸床头的手机,拿起来摁了一下,一道刺眼的蓝光瞬间投射过来,时间是四点五十分,这真是个尴尬的点儿。我心里纠结到底是再吃两粒褪黑素,还是就这样等着天亮。
“睡不着就别睡了,干脆起来冥想一下。其实,要我说,承认自己真实的意愿渴望没啥丢人的——只有你自己最了解自己到底要什么,你得跟随自己的心,要不你就得走上别人指给你的邪路。邪路,懂吗?”
小孩说得对,我知道自己被戳到了痛点。
“我也没有办法了,看起来这是为我安排好的最轻松的一条路喽,又是我爸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换来的,让我怎么办?”
“你们就不能——互相都退让一步?你去工作,让你爸妈安心。不过,你也不要放弃你的求学之路,不要放弃你的理想,你得梦想,你难道都忘了么?喏,你看看那本《遥远的意大利蓝》,它在看着你呢。能不能双管齐下,去上班但是还继续申请留学,这样双保险,不好吗?”
我不想说话,只是一点一点看着天蒙蒙亮起来,直到看见远方红了一个边,立刻跳下床,出门摊了一套两个鸡蛋夹果篦儿的煎饼果子,狼吞虎咽吃下去,整个人活了。
我规规矩矩按照爸妈的叮嘱,在一大早跑到我爸的单位,等找到在医院见到的那个中年老男人王主任到岗上班。在他的安排下,我顺利办理了入职手续。
也许是老天眷顾,这一天,我的老板沙总说有事情不来办公室,那就自然就没有时间和必要接见我这个新来的小秘书。我斗胆请了假,理由自然是我爸手术在医院手术需要去探望,并且顺利逃离了工作岗位。
当然,我没有直接去医院,而是径直去了语言学校,把我的在学课程改为晚间线上授课。
等我赶到医院,我爸已经从手术室回到病房,并且成功完成了他的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