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如同此刻一般的深夜,也是陈睦和沈见岁真正的初见。
2013年的冬夜,晚上11点多,最后一班火车也驶离了东江火车站,疲惫的旅客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匆匆离站、等车,有人远去、有人归乡。
候车大厅一片空荡,值班工作人员扫了一眼,关掉了大厅的灯光。
啪,黑暗如重锤一般砸落,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和车站外的月光模糊地照亮。
角落里,一名男孩缓缓地探出头,确认巡视的值班人员离开后,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扶着膝盖缓缓地站起身,活动活动僵硬的双腿,然后谨慎地迈开步伐,在距离最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男孩穿着厚重的羽绒服,灰色的连帽衫遮住了半张脸,直到确认附近没人后,才摘下帽子,露出稚嫩而苍白的脸,和一双冬夜般灰色的眼睛。
这是15岁的陈睦。
车站里关了暖气,湿冷的气息让陈睦不由地打了个寒战。他卸下了背包,摸出一个保温杯,正要打开,突然听见从背后传来的脚步声。
手一抖,杯子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不受控制地一路滚向远方。
直到撞上一双黑色的皮鞋。
黑暗中突然出现一个人影,陈睦不等看仔细,已迅速地戴上了帽子,缩着身子预备逃走。
可开口的,却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女生。
“你在这儿干嘛?”
来人往前两步,走进了朦胧的月光中。
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比陈睦大不了几岁,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水灵灵的,穿着白色的羊绒大衣,头发梳成了两条麻花辫,活似童话书里走出来的洋娃娃。
见陈睦只是愣愣地盯着自己,并不说话,女孩儿又问了一遍:“你怎么在这儿啊?都这么晚了,早就没车了。”
陈睦这才听明白,她刚才并不是在质问自己,而是在跟他聊天罢了。
紧绷的弦总算松了,陈睦似有顾虑,支吾了半天,吐出一句半真不假的话:“我不是在等车。我到站了。”
“那为什么还呆这儿不走?这里又冷又黑。”女孩儿嫌弃似的撅了噘嘴。
陈睦没有回答她,而是问道:“那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女孩儿大大咧咧地在他身边的位置坐了下来,回答:“我是为了等车啊。明天早上六点,第一班车。”
“还有不到7个小时才发车,这里又冷又黑,来这么早?”
“我好不容易跑出来一次,再回去可就出不来了。”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愿意在这儿等。”
女孩儿卸下了小山一样的粉色书包,抱到怀里,将里面的零食一样一样地拿出来。
“我准备了很多东西,吃的全都带足了。你看,面包、蛋糕、薯片、泡面、火腿肠……”她数着数着发现不对劲,“诶?我没带水吗?”
她说着舔了舔发干的唇。
陈睦想了想,也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我有。”
“谢谢啊。”
女孩儿笑嘻嘻地将矿泉水接过来,拽了拽,对面的陈睦却没撒手。
他舔了舔唇,不自然地说:“……能给我一包面包吗?最小的那个就行。”
女孩儿立刻摇头,“不行。”
“……”
陈睦尴尬地说不出话,却还是撒了手。
刚垂下眼,又听见身旁人说:“这么小一包怎么够你吃啊?这包大的给你,里面有火腿,很好吃的。”
砖头一样大的东西扔进了他的怀里,陈睦定睛一看,是整块未切的牛奶吐司。
“……谢谢。”
他这一天几乎没吃过东西,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比他的道谢更大声。
女孩儿又说:“干脆把泡面也泡了吧。”
陈睦立刻拒绝:“不用了。”
“是我想吃,没问你。”
“噢……”
“我听说这个口味的特别好吃,但是爸妈一直不让我吃,沈知年上次趁他们不在的时候一次吃了四包,差点被打扁了。你吃过没有?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吃?”
“没吃过。”
“啊?你爸妈也不准你吃泡面吗?”
陈睦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陌生人细说自己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这件事,只好回答:“……差不多吧。”
“太好了,原来不只我一个人真倒霉。”女孩儿毫不掩饰这份幸灾乐祸的喜悦,却让人一点也讨厌不起来,“那我们一起吃吧,其实我也没那么饿。”
“不用了。”
“别跟我客气。热水是在那儿吗,我去接点。”
陈睦知道她这是心意已决,也没再劝。
好在车站的热水还没断,女孩儿接满了水,等着面泡开的工夫,又和他攀谈起来。
“你是从外地来的吗?北方?”
“你怎么知道?”
“你看你这羽绒服,这么厚,最近又不冷。”
说完,女孩儿当场打了个喷嚏。
陈睦递给她一张纸巾,说:“东江没有暖气,室内比北京冷。”
女孩突然睁大了眼睛,“你是从北京来的?我都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陈睦只是点头,没有说话。
她说:“其实我本来也想去北京的,但是搜了搜天气,那边已经零下好多度了,我怕冷,就买了去南边的车票。”
陈睦大量她一番,“你准备就这么一个人去?”
她说:“当然要一个人去了。每次跟家里人一起出门都难受死了,这不准那不准的。我看我就算没病死,也要无聊死了。”
“家人……”陈睦轻轻念出这两个字,表情忧郁起来,“我的家,也在东江。”
“你是东江人?那你这不是到站了吗,干嘛不回家啊?”
“我……我下车的时候发现钱包不见了,而且……”他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她们应该并不想见我。”
沈见岁没有听清后半句,但并不影响她自顾自地理解整段话。
她极其爽快地说:“怪不得,原来是钱包丢了啊。我借你钱。我这次出门前把沈知年的小金库翻了出来,你千万别客气。”
她在书包里找了半天,“诶,我的钱包呢,不会忘拿了吧……”
一番寻找无果,女孩尴尬地抬起头,“那个,这也算是巧了吧。我的钱包也没带出门……不过我兜里还有钱!你看!”
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把零碎的钞票,胡乱地塞进了陈睦的手里。
陈睦一时无措起来,“这些钱都给我?我不……”
他的拒绝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车站的安静被打破,两名工作人员举着强光手电筒走了进来,说话的声音从楼下传递到二楼:
“这大晚上的,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刚刚都要睡着了,还吧我叫醒。”
“有家长报警,说是自己家小孩在车站丢了,派出所打电话过来让我们找找,是不是有人躲在车站了,说是监控没查到人出来的画面。”
“多大的小孩啊?刚才我都查过了,一个人没有啊。”
“十四五六七八岁?听说是叛逆期离家出走。”
“啊?到底多大啊。”
女孩儿紧张了起来,语速极快地念叨道:“怎么这么快就找过来了?他们为什么会知道我来火车站了?还报警了?有必要闹这么大吗?”
陈睦试图安抚她,“你别急,有可能不……”
有可能不是你的家长来了,而是他的家人。
离家出走后报警找人,对他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了。
可陈睦还没说完,女孩儿却将头一扬,视死如归似地说:
“算了,横竖我没带钱包也走不远了。反正你家就在东江,这些钱也够打车了,你收好。”
“那你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那什么,我是觉得,咱俩今天能遇上也算是缘分了。虽然你是想回家,而我是要离家,但不管怎么说,我们两个人里,总要有一个人是自愿走出这车站的吧?”
说完,女孩儿咻得一下站了起来,像黑夜中陡然耸立的一座高山。
“诶诶!那儿有人!是不是离家出走的那小孩?”
“赶紧看看去!”
女孩儿朝陈睦挥了挥手,比了一个再见,然后拔腿就朝着对面的楼梯跑了过去。
“跟上她!往西边去了!”
她跑得飞快,像一阵风,将跟在身后的两个人带偏了方位,没发现还有一个小孩也躲在暗处。
陈睦看了一眼手里的零钱,抚平翘起的边角后塞进了口袋里。
他看了看四周,朝着另一边亮着绿灯的安全出口走了过去。
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
第二天,早上六点五十点,万川中学校门外。
陈睦坐在马路对面的早餐摊位上,手里虽捧着豆浆,目光却在附近的学生身上来回打转。
快到早自习,正是学生最多的时候,人海如潮涌向校园,看不清面容。
陈睦几乎一夜没睡,此刻却依然目光炯炯,精准地扫过每一张入校的面孔,寻找他想要见的人。
不知道过去多久,手里的豆浆都凉了,他终于等来了那个人。
辛睿穿着轻薄的白色羽绒服,马尾辫梳得整齐,背影单薄、脚步利落地朝学校走去。
仅仅一面而已,几秒钟后,她便转过身,没入人潮之中。
陈睦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可却没有张开口,喊一声姐姐的勇气。
该走了。
他这样想着,重新戴上帽子,遮住半张脸,垂着头,朝着反方向走去。
学校打响了早自习的预备铃,路上的学生们纷纷加快了脚步。
有人快步从陈睦身旁经过,轻轻撞到他的肩膀,他下意识侧过身,一片白色衣角飞速从视野中消失。
他听见了那个爽朗而熟悉的声音:“千万别相信我哥发的说说,什么半夜离家出走,太扯了。我看起来是那么不爱学习的人吗?哎呀快迟到了,赶紧走吧。”
陈睦停下了脚步。
“别走这么快啊。沈见岁,等等我!”
回首间,女孩已匆匆走远,只留下一个逐渐消失的白色背影。
沈、见、岁。
陈睦想,原来这就是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