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蒙蒙亮,元徽月落下最后几字,夫子交代的《礼记》墨义十条才算是写完了。
本想小憩片刻,与乐恰巧进门。
与乐看见了元徽月眼下的乌青便想离开。
元徽月唤住他:“楼太师怎么说?”
“他说最近几日老爷都需要住在礼部官舍,外人不得见,但是小姐不必担忧,只是圣上有些事需要知道。”
元徽月颔首:“原话告诉他的幕僚们,然后就不必管了。”
离去崇文阁还有一个时辰,她还能练半时辰功。
与乐却没动,反倒拿出一张字条,字条上笔迹草率,一看便是匆忙留下的。
“楼太师说这是老爷留下的,让我转交给小姐。”
只有两字:遗书。
赤裸裸的威胁。
“不是说没什么大事么?”
“老爷向来谨慎。”
“在给自己留退路这件事上,他真是鞠躬尽瘁了。”元徽月将字条揉成团扔到桌上。
与乐看了一眼:“遗书是什么意思?”
“我娘给我留的遗书。”
“很重要吗?”与乐认真地看着她:“我是指,夫人本意应该不是让小姐被这些东西困住。”
困住,元徽月凝神片刻,偏过头:“遗书里写了我外祖家在哪里,我只是,不相信只有我没有亲人。”
与乐呼吸一窒,瞳孔里元徽月的身影竟有些,落寞。
元徽月注意到与乐的失神,有些无措:“我……我不是想戳你痛处,对不起。”
“我只是在想怎么帮小姐。”与乐体贴地摇头:“暗卫的确都无父无母,实话而已,小姐不用介怀。”
元徽月抿唇,忙转移话头:“你觉得他是因为什么事被扣下的?”
与乐摇了摇头:“我只知道,老爷是觉得楼少爷有办法,才会给小姐留话。”
楼观南,元徽月看向书案上的药瓶,他应该会帮自己罢?
元徽月还没走到水榭,远远便看见李菩然候在桥边,看见她,李菩然趔趄了几步,走到她面前。
“昨天,我真没想到观南哥哥也跟在后面,你不准认为我是故意的!”
还能这么想?换元徽月惊讶了。
“你什么表情!我不是在跟你认错!”李菩然又变得理直气壮:“我只是不想让观南哥哥觉得我在耍手段,对了,你真的不考虑我唔唔!”
元徽月眼疾手快地捂上她的嘴:“这件事,以后再说。”
她丢开气急败坏的李菩然,坐回自己的位置。
今日楼观南倒是来了,还有许久不见的——
“我都知道了!你跟少爷配合可真是默契呀!”业清在元徽月面前搬来个圆凳,极力压低了自己的嗓音:“把那个谢家打了个落花流水!”
毫不意外,元徽月又在业清头顶拦下了一个茶盖。
业清朝楼观南做了个鬼脸,又怂得立刻跑远了。
“能问你件事么?”元徽月手腕一转,将茶盖捧着递给楼观南:“楼少爷。”
楼观南挪开手背,避开了元徽月的指尖:“我为什么要答应?”
那就是能问。
元徽月将声音压低到只有楼观南能听见:“我只是疑惑,我父亲为什么会被圣上扣下?”
楼观南嗤笑:“怎么,谢氏出了事,元家在临川的事就能一笔勾销?”
元徽月指尖一滞,低下了头。
元汝舟在临川做了些什么?
“你是说,我父亲也是被人弹劾了?”
这该怎么救?
元徽月绞着手指,蹙眉道:“那谢氏是怎么逃回湖州的?”
楼观南默了瞬,打断:“暂时而已。”
元徽月看见在楼观南手中皱起的书角,一怔,忽然问:“你为什么要动谢氏?”
楼观南破天荒看了她一眼:“你以为?”
元徽月想起那天在课上的议论,楼观南的答案大概也是如此。
她胡乱猜道:“讨厌谢家?意气用事?”
楼观南挑眉,脸色忽然冷了下来。
夫子一声又一声地催人上交《礼记》墨义。
这是猜对了么?元徽月将茶盖放在桌上,有些期待:“你能不能救 ——”
“既然你觉得是因为我讨厌谢氏。”楼观南掀了掀唇瓣,如毒蛇吐芯:“又为什么觉得,我会不讨厌你们?”
似有惊雷凭空一闪,元徽月愕然。
楼观南忽然看了眼天色,更是恹恹。
李嬷嬷说得对,她彻头彻尾都是个蠢货。
夫子翻完所有人的长篇大论,抬起头,看向第一排的元徽月。
“元小姐这一次写得很不错,尤其是释少仪那句。”
“难道他被……是你做的?”
“值得问?”
夫子的夸赞显得更加讽刺了。
元徽月看着面前的经史子集出神。
她还以为,和楼观南的关系有所改善。
“我知道了。”
天幕阴阴沉沉地压着,下学后,一场春雨淅沥如丝,来得猝不及防。
竹林飒飒,风过无情,将雨丝斜吹在元徽月身上,衣衫贴着皮肤,冷得她一激灵。
其他人被家中仆人一个个接走了,李嬷嬷当然不会体贴到给她送伞来。
元徽月在院门外等了一会儿,希望与乐能想起她。
业清透过窗棂,认出是元徽月还没离开。
“元小姐怎么一个人淋雨?少爷咱们快去接元小姐呀!”
楼观南半睁着眼,看也不看:“凭什么?”
“元小姐多好的人啊,你怎么舍得她淋湿!”
“关我什么事?”
业清一边替他披上大氅,一边忍不住骂骂咧咧:“你太狠心了!就不怕遭报应……”
楼观南揉着眉心,轻啧了声:“停下。”
业清激动不已:“少爷你还是心软了,我就知道——”
没等他夸赞完,楼观南就把他连人带伞地扔下了马车。
元徽月忽然想起与乐被他派去礼部问元汝舟的事了。
她拍了拍头,摊开手掌挡住眉眼,冲进雨里。
“元小姐!”业清撑着伞,左臂还夹着一把,踉踉跄跄跑到元徽月身边。
“你?”元徽月惊讶,指着业清脸上的泥痕:“你被谁打了么?”
提到就生气,业清刚想抱怨,注意到元徽月湿透的头发,忙递去伞。
“多谢。”元徽月抚过玉质的伞柄,指尖仿佛有暖意流淌,她莞尔道:“那我先回去了。”
“对了。”业清朝她遥遥挥手:“少爷说他的东西,不能在其他地方过夜。”
好特别的占有欲。
元府与楼府一东一西,驾马车都得走一炷香。
楼观南折腾人,元徽月也只能当练脚力了。
“这是你们少爷的伞,辛苦你帮我还给他。”
元徽月刚把伞递给门房,后者便狂退了几步,她低头看了几遍,确信她拿的不是毒药。
“不不,少爷的东西奴才不敢碰。”
“……”
下人引元徽月到了卧雪院后,撒开脚丫就跑,比汗血宝马还要快。
院里灯火黯淡,元徽月心底发毛,楼观南不会这么早就休息了罢?
幸而刚走了两步就遇见业清。
“咦?元小姐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说……”
“哎呀不管了!你来得正好。”业清笑弯了眼,推着元徽月往房间里走去:“少爷今天身子不适,元小姐你快抓住机会趁虚而入,哦不是,体贴照顾!”
“不舒服,为什么?”元徽月还没得到答案,就被塞进房间。
木门轻巧合拢,只听业清在外欢欣:“少爷,有人给你还伞来啦!”
一声压抑的咳嗽传来,墙上的黑影随火苗摇曳。
元徽月嗅到淡淡的药味,踱了几步,绕过屏风向内室看去。
视野不算明亮,烧着地龙,隔绝了窗外的冷雨,也让元徽月从外带进来的潮湿格外突兀。
“咳……”
楼观南闭着眼,乱糟糟地歪在一件银狐大氅中,半张侧脸藏在黑暗里。
元徽月连忙停住脚步,等待身体被烘暖。
下午还在嚣张的人,怎么忽然虚弱成这样?
元徽月小心将伞放在桌上,生怕带起一丁点风:“你的伞,多谢。”
听见动静,元徽月看见他睫毛颤了颤,迎着蜡烛,犹如米色的蝶翅。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元徽月思考着要不要出卖业清,正犹豫,楼观南不耐地睁开眼。
比起吓了一跳的元徽月,楼观南竟然更是不解。
但他很快收起意外,烦躁道:“怎么是你?”
这她要从哪里解释起?
元徽月僵硬地指了指桌上的伞,没想到楼观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元氏已经穷酸到连下人都请不起了?”
元徽月一顿,她还真没想到能差使下人还伞。
直到刚才,她都差点以为是楼观南回心转意,愿意帮她了,才私下找她来。
为了掩饰尴尬,元徽月目光扫过桌上剩的半碗药:“你没事罢,怎么不喝药?”
“关你什么事?”
“我小时候都没药喝,不过还好我练了武功,身体康健,没怎么生过病。”
“再多说一句,你活不到明天。”
看起来,活不到明天的人更像他。
元徽月抿唇,忽地福至心灵:“你是不是觉得太苦了?”
楼观南抬眼看她,她晃着脑袋,根本没察觉到其中的杀气。
“我还以为你不怕苦,业清怎么不给你准备点蜜饯果干——”
“你脸皮挺厚。”
“……”
她只是不想跟病人一般见识。
元徽月深吸了口气:“你针对元汝舟也不是没道理。”
“针对,呵……你真看得起他。”
楼观南忽然扯下大氅扔在元徽月脚边,头也不回地走向床榻。
“滚。”
怎么说都不对,元徽月挪了挪脚尖的方向:“我还是走罢。”
再不走楼观南就要被气死了。
而就在她转身时,楼观南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