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03)

    十日谈·第三天

    第三天

    《与法拉米尔的交谈》

    “麻烦你将我的头发盘起来,我今日有事要做。”伊奥温在早起洗漱并用过餐食,服下药水后令马蒂嘉为她编发时如此讲道。刚铎的医生助手有些茫然地看着镜子里年轻的洛希尔人的面孔,哑了片刻才问道:“盘起来?”

    伊奥温点了点头,以不容置疑,亦不容反驳的语气回答道:“是的。为我把头发盘起来。编着发辫不适合与管理者交谈,那样会显得不庄重。”

    马蒂嘉张了张嘴,想要劝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在伊奥温仿佛威逼般的注视下无奈地抿了抿嘴应了一声说:“好,那我为您盘起头发。”

    她仍是将伊奥温的头发分成两股,但也诚然如伊奥温要求的那样为她梳好了盘发。可是。伊奥温心想,可是刚铎人的盘发也不长这样啊?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指了指自己耳边鼓起来半圆,如同耳罩,却也像花苞似的发髻问马蒂嘉说:“为什么给我盘成这样?我看到其他的助手并不这样盘发。”

    马蒂嘉有些尴尬地微笑了一下,她轻声回答道:“公主,这是我们两族的习惯不同——在刚铎只有妇人或是自梳女才会盘发。您还是个小姑娘呢,况且您初来乍到,我……我也不能让其他人因此对您有不该有的猜想——那太不尊重您了。”

    伊奥温皱了皱眉,神情看起来不太理解,但不是不理解马蒂嘉的解释,而是不理解这种她并不熟悉的习俗。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又用右手摸了摸左右耳边各一个的发髻,最终叹息道:“好吧。那便如此吧。”

    马蒂嘉轻声询问道:“您要去找谁呢?负责您的医生吗?”

    “不,我要去找院长。”伊奥温回答道,“带我去找他。我要离开诊疗院。”

    马蒂嘉无措地张了张嘴,柔声劝解道:“公主,此时还不应该是您出院的时候,您的手臂还要恢复几日才能拆掉夹板用纱布吊着呢。”

    “没有时间了。”伊奥温否决道,“我要离开这里。”

    “我能理解您想要奔赴战场,但现在——”马蒂嘉有些无力地轻声哄劝道。

    “不!”伊奥温打断了她的话,她提高音调道:“为我拆掉夹板,我要离开这里。”

    马蒂嘉同她对视了片刻,神情混杂着不忍与无奈,然而她最终还是在片刻后低下头行一礼后顺从地照做了。她拆去夹板时伊奥温感受到了刺痛,但她咬着牙没有出声,随后马蒂嘉以亚麻纱布将她的左臂吊了起来。她沉默着领伊奥温走出病房,一路行至面朝东方的院长室门前。

    看护要上前敲门时,伊奥温抬手制止了她,她没有看马蒂嘉道:“回去做你自己的工作吧,女士。你已经为我做了够多的事了,不必再因我而受上级责难。”

    “但的确是我为您拆掉了夹板,又将您带到了此处。”马蒂嘉回答道。

    “而这一切是出于我的命令。”伊奥温轻声反驳道,随后她又放软了语气讲:“回去吧,马蒂嘉。我很感谢你能带我来这里,但接下去的事我一人面对即可。你应当去更需要你的地方。”

    看护又一次长长叹息,但她不再开口,而是同伊奥温行礼后离开。听到马蒂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自己身后时,伊奥温深深吸了口气,上前用自己完好的右手敲响了院长室的门。她听到里面应了一声后便推门进去,屋里身量高大的白衣中年男子抬头看她片刻后起身行礼道:“日安,洛汗的公主。您一早便前来此处,是所为何事呢?”

    “大人,我不想再在医院躺下去了。战事令我心忧如焚,我要离开诊疗院,追随大军而去。”伊奥温如此要求道。

    “大军在拂晓时刻便已开拔了,公主。”院长回答道,“而您至少还要再卧床七八日才行。至少您的医生和照看过您的伤情的国王都是如此吩咐我的。我被特别告知了要悉心照顾您,是以恕我无法同意您的请求。”

    “可我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在疼了——也许左臂还有一点,但它不是不可以忍受。”伊奥温辩驳道,“继续躺下去反而会让我日渐病弱。我已经恢复了,我可以参战,可院里的妇女并不知道大军开拔的具体消息。您知道吗?”

    院长思索片刻后点了一下头,回答道:“我知道。早年我做过随军军医,我知道如此规模的队伍会如何行进。若按正常时日推算,他们应当会在两日后抵达魔尔古山谷。然则那片土地被黑暗污染过重,恐怕两日后我们便不会得到任何消息传回来了……我如今并不清楚军队之间的具体安排,但我不认为您此时追上去会是一个好决定。早年我随军时便知道一切分配皆有份额,如今大军已开拔,留下的战马并不会有您的名额在其中——至少在您伤愈之前不会有。而您无法徒步追上大军的。更重要的事是,此时城门已经落锁关闭,不会再打开——除非它被攻破——亦或是奇迹出现,我们的国王凯旋而归。因此,即便我可以放您出院,那么您也是出不去城的。”

    “谁可以让我离开这座城?”伊奥温毫不犹豫地问道,“谁如今是这座城的管理者?”

    “公主,大军已经开拔,这是无可转圜的决定。而国王临行前也曾嘱托我,命我看顾您,直至您痊愈——说来也是神奇,我从未想过持剑的手竟也可以是医者的手。我并未亲眼所见那一幕,但倘若此事为真,那么想来过去也是有神迹降临于人世之间的——虽然在如今的刚铎已不是这样。长年以来,我们疲于弥补持剑之人制造出的伤损,天晓得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会有如此大的仇恨,以至于要厮杀多年——不过,”他叹了口气道,“不过即便战争不曾有加无已,这世上也有足够多的不幸与苦难了……”

    伊奥温闻言忍不住深深吸气,她脑海中又闪过萨鲁曼与佞舌的脸。她面上冷肃地摇了摇头,反驳道:“不必双方,哪怕仅有一人,也可挑起战火。院长大人,那魔影已日益逼近,难道您只希望城中尚且留存之人只为您采摘处理草药吗?□□痊愈或许是好事,但痊愈之后呢?倘若它只能令我等待自己被烧死,那我宁可早早便马革裹尸,哪怕我会在那命定击碎我命运的敌人面前死得极为痛苦——二者相较,我甘于选择后者!”她停了片刻,目光看向了打开的窗户,它正朝着东面,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正正落在她眼里。伊奥温闭了闭眼,转过头同院长对视道:“此时城中究竟是谁在掌权?”

    院长不禁叹了口气回答道:“外面的事我委实不清楚。我只知道一位元帅统领洛汗骑兵,胡林大人负责刚铎的人马。至于宰相……德内梭尔大人如今陷在昏沉中,醒着也一言不发。是以应当是法拉米尔大人负责城中事宜。”

    “我在哪里能找到他?”伊奥温追问道。

    “他就在诊疗院中,但他受了重伤。不过如今正在慢慢康复,只是我不知道——”

    伊奥温打断了院长的话:“您带我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院长看了她片刻,露出了先前与马蒂嘉相似的神情来,只是相较于不忍,他眼中的无奈更多些。他点了点头,不再言语,而是做出手势请伊奥温随他而去。他领着年轻的洛希尔人行过回廊,又一路向北,最终进入到了一个大花园中。伊奥温看到一个青年男人正在其中散步,身旁有仆从跟随,接着院长走上前道:“法拉米尔大人。”

    那青年——法拉米尔转过身来看着他们。院长同宰相次子行一礼后解释道:“大人,这位是洛汗的公主伊奥温,她随她的国王奔赴战场,受了重伤,目前由我看护。但她并不满意,是以想要与白城目前的负责人谈谈。”

    伊奥温走上前两步同他行礼道:“请您别误会,大人,我并非不满诊疗院中的治疗与护理。实际上没有别的地方比诊疗院更适合渴望自己被治愈的人了。但我如今并不渴求被如此悉心地照拂。我做不到整天无所事事,如身陷囹圄般等待自己的□□恢复。”

    法拉米尔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点了点头,他神情温和地微笑起来——伊奥温又一次想起了熙兹埃尔,那种自己随时会坠入彀中的不安又一次攫住她的心神。尽管她知道这不会伤害她——“公主,您希望我做些什么呢?”说着,法拉米尔用左手轻轻做了个摊手的动作讲:“我自己也是医者的囚徒。”

    伊奥温紧紧盯着他,她自小在战士间长大,是以她十分清楚,这是个老练的战士——并且他胜过里德马克所有的持剑之人。她抿了抿嘴,决定单刀直入:“我曾渴望战死沙场,但命运并未令死带走我,而如今战争仍在继续——我做不到袖手旁观。无剑之人亦可死于剑下,而在他们之前,应当有我这样持剑的人冲锋在前才对。”

    法拉米尔神情未变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并不尖锐,神情亦不高傲,但他的注视无端端令伊奥温有种被利箭瞄准了要害的感觉。“您有什么愿望?”法拉米尔又一次问道,“若在我的权力范围之内,我会照办。”

    伊奥温抿了抿嘴,试图维持自己决意离开时便已戴在脸上的高傲面具。她轻轻扬了扬下巴,语气无畏但不失尊重地讲:“我要您给这位院长下令,吩咐他放我离开。并且我要求相关的负责人将我的甲胄与马匹还给我——假使前者已损坏至无法使用,我自己会去洛汗士兵那里配一套来。然后我要您打开城门,或者随便一个可以让我离开的出口——我要追随西方大军而去。”言及此处时,伊奥温心中其实并不像离开病房前那般笃定自己一定能够达成目的。兴许他只会觉得我是个冲动冒失,想要迫切得到功绩的小孩子。她心想。但我一定要离开。我绝不要像待宰的绵羊一样等着屠刀落到自己头上——哪怕是以卵击石,我也要自己撞上去——我的命数只在我自己手里!

    她看到法拉米尔眼里露出几分讶异,年轻的洛希尔人随即感到面上发热,她咬了咬牙,强忍住开口辩驳的想法,只是同法拉米尔对视。但很快她便看到法拉米尔的神情变得温和而平静,他语调温柔而坚定地回绝了她:“我自己也受着院长的管照,并且我尚未正式接掌白城的治理之权,如今我仅是因宰相大人无力掌权而代为行权罢了。”他停了片刻,话锋一转道:“但是,即便我手中有实权,我也依然会选择听从院长大人的建议——除非有重大的需要,亦或是极为特殊的情况,否则我不会忤逆这位大人的决定。他对于自己职务范围内的大小事务的判断向来准确。”

    “但我不想养伤了。”伊奥温反驳道,“我要跟着我哥哥一同奔赴战场——里德马克的战士理应与自己的元帅死在一片土地上。又或许在希奥顿王死去时,我便应该与那黑暗同归于尽。至少那时我毁灭了黑暗,我会与我的荣光一并落入死的安息中,而不是如今这般等着命定的末日来摧毁我。”

    “公主,即便此时您的体力足够支撑您驭马持剑,也已经太迟了。更重要的是,我无法在此时为您分配马匹。而如果您要徒步追过去,那也太过于危险。或许您尚未追赶至军队中便会被杀死。”法拉米尔如此讲道,“但无论情愿与否,末日或许都将降临于我们身上。”

    “我并不畏惧毁灭!”伊奥温提高了声调驳斥道,“东方的黑暗尽可以将我烧成灰烬,但我绝不坐着等死!哪怕这会为我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我也不怕。然而这并不是出于我在黑暗之前急于毁灭自己的念头,诚然我的心中已毫无希望,但我仍要奋死一搏——这恶狼既要摧毁我的命数,那便来吧!而我绝不会甘心束手就死!”

    “等待并非束手就死,公主。”法拉米尔仍是十分平静的样子,“不论是陷阱中的困兽,还是陷阱外的猎人,他们都知道必然会有一个结局到来——如此的等待并非等死。在东方的魔影笼罩之下,我们所有人或许都难逃一死。那么便不必急于求死——我明白您的意思,您并不是绝望发狂,亦不是想要提前死去以保存体面。我明白您的愤怒,公主,我对它心知肚明,它如同晚钟般日日夜夜在我心中回响,不必言说,我便可以理解您的感受。因它已如影子般常伴我身。但是,我要说的是,公主,您不必急于此时。您的剑会有出鞘的时刻,您心中积存已久的愤怒——包括这城里每个人的愤怒都会有燃烧的时刻。而那注定到来的愤怒之日,公主,便如同每日太阳的升起与落下一般,它必然会到来。如今就好比黑夜,看似一眼望不到尽头,但我们都知道太阳会升起来——至少不到日出时刻,您便不能确定太阳一定会升起。而我的建议是,您应当与我们一同见证那一日的日出。”言及此处,伊奥温看到眼前的青年人微笑起来,他看着依然温和,却隐隐透着一种怪异,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激荡,只是被困在了这石头雕像般的外壳里。法拉米尔笑着同她讲:“那会是毁灭之日,也会是震怒之日——人类最后的愤怒会与黑暗将整个世界一并焚烧成灰烬。不必命运做出裁决,藉由我们自身便可做出人类时代的终末审判。而此时我们要做的,便是极力的忍耐与等待。等待那一日到来,等待拔剑出鞘、怒火喷发的时刻。”

    伊奥温定定看着刚铎人灰蓝色的眼睛,恍惚间觉得有什么她一直以来说不清道不明,却在她胸腔中激荡了许久的隐晦情感渐渐平息下来。她又想起前一天马蒂嘉劝说她的话来——“人只能死一次——也只能活一次。”思及此处,她不禁觉得喉头发紧,一股无可遏制的悲伤与无措攫住了她的心神,以至于她并未察觉到自己已然落泪。她低声喃喃着,与其说是诉说,不如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可他们还要我再躺七天……”她无不哀伤的微微低下头,默了片刻后又像少女倾吐心事似的讲:“而且我的房间也不朝东。”

    “您房间的窗户不朝东吗?”法拉米尔轻声问道,伊奥温紧紧抿着嘴点了点头,并未抬起脸看他。因她忽然迫切地想要找个藏身之处去躲避这件事——她并不畏惧巫王的刀剑,可她不熟悉的南方人类言语间的暗语却总令她有种随时会落入彀中的恐惧。“此事可以补救,公主。我会下令让院长为您换一间屋子。”停了片刻,他又放软了语气讲:“您可以抬起头来看我。我方才并非觉得您任性妄为,但或许我的确言重了些许。”

    伊奥温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自白道:“不,我明白您的意思。”年轻的洛希尔人语气笃定道:“我明白您在说什么,灼烧您的火同样也在灼烧我。但我没有您这样好的耐性。”

    法拉米尔看了她片刻后忽然微笑起来,他建议似的讲:“那么或许您可以来花园中散步,并如您所愿地向东眺望——因我们全部的希望都去往了那最为晦冥凶险的东方至暗之处——您也会在此处找到我,与您一般行走或向东眺望。若您愿意同我散散步,亦或是交谈几句,这也会使我感到宽慰。”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使你感到宽慰。”伊奥温如此回答道,“但我很感谢您的安排。承蒙您的恩典,我会来此散步。”

    “便如您所说一般,公主,灼烧我们的心的恶火是相同的。我们都曾被黑影笼罩,也都被同一只手自那至暗之处唤回。”法拉米尔温声解释道,“在这样大夜弥天的等待中,我知晓终末时刻必然到来,但我希望自己可以坚定地面对。”

    “可我心中已经毫无希望了。我也不再渴望与生者交谈,但假使这会使您的心安定些许,那么或许我会与您交谈。即便只是问候日安。”伊奥温思索片刻后如此许诺道。

    法拉米尔点了点头,回答道:“如此便足够了——即便只是问候日安。”

    伊奥温对他行一礼道:“感谢您的安排,大人,愿您今日安好。”随后她转身离开了花园,法拉米尔站在原地注视她的身影消失在一个拐角后方才又回过头去若有所思地远眺东方的黑暗。

    宰相次子在原地立了许久后不禁缓步上前,他一步步靠近花园的边界,直至他的脚碰到砖石累叠的界线时才停下。他眼前随即又闪回伊奥温方才高声驳斥他时的神情——他太熟悉这个年轻姑娘心中的灼热情感了。

    在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那高高悬在他头顶的无形铡刀时,他便心知肚明自己终有一日会被东方的黑暗以此斩去头颅。在那个时刻——那个痛苦的顿悟时刻——他内心的愤怒也曾如此激烈。他也曾想过如此左冲右突寻到一条出路,不止为自己,也为这座城里的每个人。但很快他意识到,没有出路。悬在他头顶的铡刀也高挂在这座城——甚至这个王国的每个人的头顶。他们的命运看似悬而未决,但他们的命运早已注定——不会有奇迹出现,他们的末日并非揣测中所谓的“前途未卜”,而是尚未成真的必然毁灭。尽管他哥哥仍认为最后可放手一搏……他又想起了波洛米尔——生死不明的波洛米尔。

    思及此处,他忍不住闭上眼睛。阿拉贡与随他而来的另两个异族同伴声称他们与波洛米尔失散在了阿蒙汉,皮平则说他与梅里被掳走前看到了波洛米尔被围攻,然而阿拉贡、莱戈拉斯以及金雳并未发现波洛米尔的尸体。他们猜测或许他逃出生天——尽管这种生还可能寥寥无几,但阿拉贡仍希望他活着。法拉米尔也是如此希望的。但他们都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波洛米尔被杀死后抛尸河中的可能会更大。

    每每想到此事,法拉米尔就觉得浑身发冷。他的父亲在重压之下失去了理智,至今未恢复,即便见到他,德内梭尔也依然一言不发。但法拉米尔从他的眼神看得出来,德内梭尔依然认得他,只是暂时丧失了交流与表达自己的能力——他父亲的灵魂被无可纾解的孤独、痛心切骨的悲伤与深不可测的绝望深深的禁锢在了这具仿佛石头雕像般的身体里。而他的兄长失散在外,存亡不明……

    法拉米尔此先预想过无数次末日到来会是怎样,他是否会是最后被留下的那个?他猜测或许他是,尽管他并不想做被留在最后的人,但他知道波洛米尔必然会站在他的前方。然而当这个时刻真的在一步步靠近他时,法拉米尔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他清楚自己此时正在空旷的花园中,可他仍感觉有什么在逼近他,压得他喘不过气,而他无路可退,亦左右无援。

    阿拉贡前去黑门挑衅这个决定在他看来与送死无异,但他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没有别的处理方式了,不论国王情愿与否,不论出征大军中的所有人情愿与否,他们都得走上这条送死的路。而他——留守白城的宰相次子——而他只能在阿拉贡的送死结束之后与这座屹立千年,兴盛又衰亡,却并没有国王在其中的王城一起面对毁灭。

    他的命途仅剩毁灭这一条路了。他不能早早奔向它,因这座城里的每个人都将他视作最后的支撑。可他也不能拒绝它,他和这座城里的每个战士都是人类最后的筹码,他们仅剩的作用就是以己身换取更多的时间,好令那些撤离的人可以更加安全。是以他必须站在原地等待。这个想法在此时令他不禁想要发笑——他和节日时待宰的猪猡有什么区别?但此事也诚然可以被称作“节日”亦或是“庆典”——只不过这节日不是刚铎的欢庆,而是属于东方那只魔眼的胜利。他感觉到有什么烈火一样的情感正在灼烧他纠结一团的五内,这令他忍不住咬牙。是否我头脑中那颗疯狂的种子也开始发芽了呢?他不禁自问。但法拉米尔也清楚他自己不会有答案。是以他又将思绪转向了西方大军。

    他清楚路程,他也清楚如此规模的大军会如何挺进至黑门前,是以他心里有个倒计时——他知道那悬在所有人头顶的铡刀必然会在不出十天的时间内落下来。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这就是尚未成真的事实。可在这样大夜弥天、群狼当道的时代,又怎么会有奇迹呢?他忍不住战栗着吸气。

    这样的毁灭太过于宏大,任何一个渺小的人类在它面前都会心生恐惧。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他会希望自己能平静接受,但他必然会恐惧。这是人在死前必然会有的感觉。法拉米尔清楚这个,他上了太多次战场,他熟悉这个感觉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纹。他不敢期望自己在最后的时刻一定会做得很好,但他祈求诸神不会让他在绝望中陷入与父亲相似的疯狂。如此他才能希望撤离的人群的路途不会太危险——

    撤离。他忽然想到了方才随伊奥温一同来的诊疗院院长。思索片刻后,他睁开眼睛回头看诊疗院的方向,一个面目模糊的计划逐渐从他心中浮现——伊奥温的脸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年轻人那双灰蓝色眼睛里跳动的火焰令他忍不住深深吸气。他感觉到胸腔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裂开了一条缝隙,一种温暖——不,应当说是久违的滚烫心绪又一次在他体内翻腾。

    假使这就是毁灭,假使他们都要被命定的末日击碎,那么至少应该保全人类生命的希望。他想。“这恶狼既要摧毁我的命数,那便来吧!而我绝不会甘心束手就死!”他低声喃喃伊奥温先前说过的话,随后不禁微笑起来,他轻声感叹道:“果然是风一般决绝又一往无前的洛希尔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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