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有六个圆圆的窗，每个窗沿铺着绒毯，简一躺进去就陷入柔软而温暖的窝里，头枕着手臂，木星极光穿过指缝。
阿曼尔提亚，梅特斯和阿德拉斯忒亚在木星环上一闪一闪，明亮极光里与火山喷发的伊娥星擦肩而过，掠过漩涡和深洞、云团，看不到雾凇之下的液态金属海洋，却看到十七世纪的红色风暴仍在喧嚣。
伽利略发现了木星的四个月亮，第谷与开普勒相遇，哲学家布鲁诺在最终审讯决定生死的时刻仍坚持日心说，西元1577欧洲看到了大彗星，哥白尼提出日心说，天文学家弗朗西斯科·德利·斯塔比利因论证地球另一个半球存在人类被烧死，欧多克斯、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提出地心说，史学家司马迁实际观测后称岁星为木星，先秦占星家甘德只凭灼灼双眼就发现了岁星。
上千上万个礼拜四就这样呼啸而过，恒星只过去了一瞬。
巨蛇座长长尾巴拖曳银河，绚烂、灼热的尘埃和云气里一只孤独的老鹰瞭望雾霾之下的玫瑰城堡，如今玫瑰自杀，太阳在创生之柱的废墟苏醒。
我们看到创生之柱这一刻，星云正在湮灭，宇宙眨了下眼睛。
过去，过去。我们永远在咀嚼过去，因为上一秒已经消逝。
午睡后睁开眼睛，空洞、孤独在胸腔悲叹，枕边晃过朦胧光影，与玻璃碎片混在一起的酸涩记忆就这样唤醒，还有浑浑噩噩跟着鱼群跳入染缸的清醒而绵长的痛苦。
少女和起床铃搏斗拖着迷茫又期待的心走进教室。
毕业生在找工作、找房子和找地铁之间旋转。
留学生和异国恋男友冷战，抱着电脑边哭边写作业。
婚礼上，女孩看向门口，突然想丢下藏匿泪水的母亲和漂亮的婚纱。
生过孩子的全职妈妈，做不完的家务，灵魂随着疲惫的身体不再鲜活。
研究生回到宿舍，对科学的激情早已消弭，只想早点毕业。
上班族回到工位上，发现生活只剩下吃饭和下班。
退休后，老太太跳完广场舞回家，看看流行的新玩意儿，结果都是熟悉的老东西。不过，挑选棺材的手不熟悉，皱巴巴的。
漫长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下一秒也在寄送讣告。
“前方是特洛伊小行星群，谷神星从小行星升级成矮行星了。”
热气流吹过耳畔，失去时间感的心渐渐飞回胸腔。
简看向太空，“毕竟谷神星太大了。”
“嗯，质量几乎占了小行星带的三分之一。”
头顶出现一片树荫，她向上看，波澜壮阔之间，光亮沿着线条流畅的脖颈游弋到下颌，对方低下头，多米诺面具后烁烁发光。
是头发乱成树杈的红罗宾，双手撑住桌面，微微垂下头看船外的太空，又像在注视更小的星星。
她放下乱晃的脚，骨碌起来，“谢谢你。我真的很喜欢这里，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来太阳系的。”
清朗的声音染上了笑，“我以为我们不只是交易置换，已经算是朋友了。”
简点了点头，“当然。”
“要吃饭了。”
几个闪影，地上已经铺好绒毯，食物，功能饮料和漫画摆好。
体贴的侦探蹲下来伸出手，“我带你下去？吃饭。”
简小跑过去，踩在指根的位置轻轻跺了下脚，仰起头，圆圆的鹿眼看向静静等待的义警先生，“可以了，麻烦您了。”
圆圆的窗外是太空，飞船里红罗宾和超级男孩在厨房忙碌，简窝在一个蝙蝠软枕上盖着蝙蝠图案的绒毯。
红罗宾卸下宇航服，身上是黑色高领衫，裹得严严实实。康穿着红蓝色系短袖，露出结实的臂膀。两人，一个在堪萨斯小镇的太阳天，一个在哥谭总是灰蒙蒙的雨天。
一块奶酪放到有着天线耳朵的银色机器上，嘀嘟，一个迷你奶酪就出现了。
康对简眨了下眼睛，“是红罗宾做的，我全拿过来了。”
“谢谢。”
不能因为自己小小的，就心安理得让他人照顾自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简搬起书和杂物，腾开一个吃饭的地方。
不行，她没懂。女孩，你应该一脚踢开晚餐，而不是像忙碌的小蜜蜂跑来跑去帮忙。康蹲了下来，目光直直扫过来，声音低沉、粗粝，“简，是红罗宾的手艺。”
女孩怔怔看向发出蝙蝠音的超级男孩，“啊？我听到了。”
康指了指盘子，飞快举起大拇指对脖子划了一下，唇语是……夜露死苦。
明白了。简眨了眨左眼。
双手接过红罗宾烹饪的料理，简像猫一样悄悄皱了下鼻头。
“请问，这个是新品种的三文鱼还是日本过来的三文鱼？”
“都不是，是我的独家秘制。”
“这样，哈哈。”
烟熏三文鱼，貌似熟过头了，颜色发紫。
“这杯拿铁怎么闻起来像菌类？”
“是蘑菇酱。”
蘑菇糊糊，学名蘑菇酱。
鸡肝酱，猫饭的颜色，但是这个颜色很正常，值得一试。
“这个不是姜粉吧？”
“不是，不过有姜汁可乐，要加进去吗？”
“不、不用了。”
土豆泥有点稀，撒了一层类似姜粉的不明粉末。
“这个是奶昔？”
“是奶酪。”
“哈哈，我以为是酸奶，不好意思。”
奶酪是现成的，烤得过头，融化后又凝固成难以言喻的形状。
“这个梯形是埃菲尔铁塔？”
“是蝙蝠。”
面包别具一格，每一块的设计都有抽象派大师的灵魂，心意满满，潦草小猫饼，地狱三头犬，鹿死去的样子，折翼的蝙蝠，没有头的知更鸟。
只有捧在手心的米饭很完美，粒粒分明，晶莹剔透，意思是能吃。
简，前方可是地狱！我宁愿吃蝙蝠侠的空气大餐，连吃玛莎的三块苹果派，露易丝的亚欧美三明治和阿尔弗的炖牛肉，也不愿意碰触红罗宾大师的创意料理。因为蝙蝠侠一般会对厨房进行装修，伤害不到我的味觉和胃袋。玛莎，露易丝和阿尔弗做饭好吃。
康礼貌递出小小的叉子和勺子，“简，你也是赛博朋克的粉丝，我超级喜欢大卫。”
女孩，快一脚踹飞这些毒苹果。
红罗宾端起咖啡，温柔提醒，“土豆泥要凉了，还是吃完再聊。”
为什么从超级男孩的表情里读出了快逃？
不妙，红罗宾也是料理鼠王？这个鼠指要洗胃的老鼠药。简摆了摆手，“我吃饭前要知会我佛一声。”
我还有超级速度，简可怎么办！看看她无助的小脸，她都那么小了，变成阿莉埃蒂，甚至拇指姑娘还要吃毒苹果。康扶了下头发，微微挡住脸狰狞了不到半秒，佯装无事扯出苦涩的狗狗笑容，“不如我们一起祷告。我学校吃饭前也祷告，好久不和神讲讲话怪怪的。”
唇贴着小鹿印花的杯子笑了一会儿，红罗宾将一切尽收眼底，康的笑话收集到两个，而且半氪星人的身体数据得更新了。
猫咪皱脸照再添一页，水濑小姐对狗狗类型的人抵抗力很差，小鹿社交板块升级，不到四个小时就进入节能模式。
红罗宾放下咖啡杯，从容接过自己那份食物，“好。祷告完吃。不过我是无神论者，简来主持。”
“没问题。”
右手放在康的拇指，左手搭着红罗宾手掌，简闭上眼睛，心随之平静下来，“大圣，希望你在花果山有吃不完的桃子和香蕉，有空去天庭吃蟠桃的时候别忘了来人间看看我们。天父，感谢您为我们准备食物……的原料，感谢您使我们相聚，阿门！”
“阿门！”
左边红罗宾轻轻裹住她的手，推了推康跟前的三文鱼奶酪饭，“一粥一饭来之不易，请。”
康也拉着简不放，还沉浸在虔诚的祈祷之中，侧头紧紧闭着双眼，“都是兄弟，请。”
两个人开始谦让，古怪的餐前礼仪，简舀起一勺米饭，张大嘴巴——
“並んで。”
“並べ！”
她睁大眼睛，下意识道歉，“すみません。”
“总之，我先来尝尝看。我比较饿。”
康的表情有点复杂……伯恩山碰到了不想吃的西兰花就这样，暴风吸入食物，不经过咀嚼就咽了下去，抬起头，竖起大拇指使劲点了点头。
天哪，氪星人的眼角都湿润了。
菩萨救救我，难怪康眼神里写着快逃。
小小的简竖起大拇指，端起盘子的手无助抖了一下，饭居然没掉下去。
“天哪，这、这看上去太完美了，嗯，米饭好完美，来自兔子的认可。”
“米饭是我从家里连锅带米揣来的。”
“那也很辛苦。”
到我了。不能辜负大显身手的红罗宾，不能抛弃灵魂出窍的超级男孩。
她张开嘴，凑到盘子附近，打气般屏住呼吸，嗷呜，咬了一口三文鱼——上的手指。
手指也好难吃。简松口，摸了摸手指上小小的牙印，袖口擦去水迹，“抱歉。”
“抱歉。”红罗宾眨了眨左眼，拇指扶住女孩肩背。
是恶作剧！
简弯起了圆圆的眼睛，露出可爱的笑容，红罗宾捂住鼻梁笑得乐不可支，康一脸茫然，很快，超级男孩也笑了起来。
红罗宾举起手，眼睛狡黠得眯了一下，“好吧，我没吃。”
康重重拍了下空气，手轻轻落向地面，“是在让我们试毒吗？白雪公主的后妈。哼哼，可惜我有免伤。”
“我看未必，你吃了吧。”
红罗宾顺手将简放在膝盖上，整理背后成团的蝴蝶结腰带。
康抱住脑袋委屈巴巴，“不管，不管，只有我吃了全部，你们也要吃。”
“你如今几岁了？”
“你如今几岁？”
“什么？”
可恶，好有默契。康立马反应过来，“什么！好啊你、你、你……你这个毒妇！”
“臣妾要告发你们私通，秽乱后宫，罪不容诛！”
红罗宾滴水不漏，“告谁啊？”
简托腮思索，“得把蝙蝠侠，超人请来。”
世界第二侦探大手撑着脸颊，食指敲了敲太阳穴，“蝙蝠侠是皇后，超人是皇上。”
康不乐意了，“超人为什么不是皇后？瓜尔佳和皇后才是亲戚还是同盟来着。蝙蝠侠做皇后，根本等不到皇上来，就水落石出了。我还想看滴血认亲呢。”
“那超人做皇后。”
“我赢了。”
康盘腿飞起来转了个圈圈。
“但有点不公平，神奇女侠做皇上才行。”
“神奇女侠是我心中的莫言师太，休得猖狂。”
“其实蝙蝠侠也很像端妃，聪明，武艺高超，就明哲保身不太像。”
“那可以这样，再大胆点，女侠做温太医，蝙蝠侠做叶澜依，超人做康常在。”
“你在说蝙蝠侠嘴毒，超人喜欢八卦吗？”
“陷阱！陷阱！你不要记到你的小本本里，不然蝙蝠侠迟早会知道。”
天上挨挨挤挤的星星之间都离得很远，行星和卫星的洛希极限也很遥远，与天文书上月亮绕行星转圈圈，行星绕太阳转不一样，在银河郊区猎户臂，小小太阳系，我们看不到星群与太阳的波尔卡舞曲。
简变成小人阿莉埃蒂，越能体会到自身的渺小。
飞船离开木星的轨道，远远看到了土卫六……泰坦，可惜没有看到漂亮的土星环。
红罗宾和简整理数据，康在架子鼓和钢琴边坐下，为离开太阳弹奏爵士乐。
蓝色巨星响起，我们看到了天王星。
星船越来越快，掠过深蓝色的假象，海王星也送我们离开。
太阳系沉寂了下来，只有头顶是亮的。
康掏出了唱机，打了个响指，一个秋千飞到了简的身边，“要来点浩室吗？还有可乐，啤酒。不开心就来点浩室或者黑暗泰克诺。”
“好哦。反正哪里都可以打碟，山洞，废弃工厂，浴室，厨房，我都见过了。太空打碟，还是第一次。”
红罗宾躺在一边鼓捣电脑，简坐上秋千慢悠悠荡起来。
好心的侦探喝水的时候会轻轻推她。
“麦当娜。”
“我觉得浩室搭配泡泡，经典放克都很好听，不过康应该喜欢硬核泰克诺吧。”
“你怎么知道？”
“直觉。”
“迪斯科呢？”
“我只能接受张蔷。”
“有种从明日世界回来腿酸酸的感觉。”
“城市泡泡真好听，比蒸汽波还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