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荷兹的夏夜,直到凌晨也泛着微光。山惟昔还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景象。若不是吃完饭他终于下定决心问古缀德“现在到底是下午还是晚上”——尽管这样会使得自己看起来像个晕头转向的傻瓜,他简直难以相信现在已经到了要睡觉的时候。
“看,月亮。”诺理霁尔指着天边的半月,对山惟昔说。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山惟昔觉得现在这月亮比昔日更加清冷。皎洁的月光洒在诺理霁尔身上,他看起来像是被一层薄薄的发光空气笼罩着。
“这种毛茸茸蓬松松的微光,好眼熟啊。”山惟昔想,“在哪里见过呢?”
“对不起啦,虽然你是我认识第一天的新朋友,我还挺喜欢你的,可是我妈妈实在不让我带外人回家,所以我也没法让你住我们家了。不过,明天你可以把你的琴带来,虽然我从没见过你那种横着放的琴。我爸是演奏和制作弓弦琴的一把好手,他会帮你修好的!”古缀德说,“或许你可以试试住在山下旅店?我可以跟于德霍尔女士打声招呼,让她把店里最舒服的房间给你——如果还没被人住走的话……”
“跟我回家——”诺理霁尔差点脱口而出,但还是把快涌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哈芬,如果不嫌弃的话,你可以住我家。”诺理霁尔说,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静而不失友好。
萤草。生在河边的萤草。从被月光照耀的土壤中吸取养分的萤草。当山惟昔躺在床上——如果这个破烂小木屋里面敷衍地铺着的这堆稻草和布料可以称为“床”的话——的时候,终于想起来了。山惟昔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夏天的夜晚,从自家庭院的杂草中采摘一簇萤草的小花,插在自己房间书桌上的水蓝色裂纹花瓶里。
“不好意思,我还不太会建房子。”诺理霁尔说,他的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攥在一起。
“可是哥们,你难道不是木精灵吗?我刚才听古缀德说,你们木精灵不但建木屋,而且会在树上建精致的宫殿!”
“我是混血木精灵,或者说,半精灵……”诺理霁尔难掩尴尬。
“好吧...好吧...”山惟昔叹了一口气,想了想还是将就着住吧。虽然此时他和一个刚认识的半精灵躺在一张稻草床上,可以说是他两辈子以来第一次和别人共睡一张床。算了,自己莫名其妙降临这什么“柯利兹”世界,本就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了。活着就好,吃到好吃的晚餐就更好了。而且,自己实在是太困了。
不一会,山惟昔就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坐在河边——这一回是真的在做梦。夏夜的凉风吹过他的面颊,有如轻抚,带来些微痒痒的触感,很是舒服。他仰面躺在地上,看着夜空中皎洁的半月。噢不,自己应该是躺在一条坚实的手臂上,是谁伸出手臂供他当枕头的?然而自己实在是太困了,没力气睁眼。既然能让我睡个好觉,总归是个好人吧,他想着,又侧身面向河边,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一早。山惟昔揉了揉眼睛——要是阙存瑕在场,一定会纠正他这个坏习惯。他看见不远处摆着的餐桌——如果这个凹凸不平的木板组合体能够被称为桌子的话——上面摆着一些看着像食物的东西。
山惟昔抓起木盘子上那个长得像土豆的东西——馒头?或者说,古缀德用的那个词,面包?在诺理霁尔含笑的注视下,山惟昔抓起那玩意,咬了一口。
他感觉自己的牙差点要碎了。土黄色,圆滚滚的东西,表皮坚硬,仿佛穿了一层盔甲。他试图咬下一口,缓解尴尬,但还是没成功,只是在那玩意表面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
“不好意思,拿错了。”诺理霁尔说,又把一碗土豆泥端到山惟昔面前,“请享用!”
山惟昔用勺子挖起一口土豆泥,简直细腻软糯,口齿留香。
“唉,诺理,让我猜猜,你这土豆泥里面加了蜂蜜、奶油,还有那种叫作黑胡椒的香料,对吧?”
“不愧是大美食家,哈芬,这三样食材昨天只尝过一次,还是在不同的菜品里,都被你猜出来了。”诺理霁尔说,一边啃着刚才那个圆滚滚的硬面包。
唉,他竟然还在啃着这么硬的面包,住在这么破的房子里,这个小精灵一定很穷吧,山惟昔在心里暗想。大概是被他的族群赶走了?就像自己当年最好的朋友阙存瑕,本来是被父母花重金送到白鹿书院去上学,希望他以后考取功名、摆脱暴发户盐商的身份,却不料他拿着父母给自己的一大笔盘缠向东拐去,跑到隔壁府的上清书院报道,竟还通过了法师潜质入学测试。他的父母闻讯后气急败坏,断绝了和他的来往,于是阙存瑕只好在假期到处游走,凭借给别人算卦占卜之类的忽悠行当赚钱。
山惟昔忽然想起,自己现在可是一穷二白、一无所有——除了穿在身上的衣服、插在头发上的法杖和随身携带的古琴,却还在这瞎考虑别人的事情,真是一百步笑五十步。现在的要紧事是先搞到一点足以维持独立生活的资金,再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像样的小木屋。
首先,他向诺理霁尔道谢,感谢他在自己临危之时好心相助,还提供了美味的土豆泥。然后,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诺理霁尔。
“我很高兴,你能够喜欢我做的土豆泥,”诺理霁尔说,“不过我很愿意和你一起分享我的木屋,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也是初来乍到,正在学着怎样把房间装置得好一些。”
“你这何止是装置的问题,就连屋顶的那坨茅草,也铺得零零散散,毫无条理,这这样下去到了下雨天就会出大问题的。”山惟昔在内心完成了吐槽,愣是憋着没有说出口。
“好吧,我会和你一起改善这座木屋的。”山惟昔说。他忽然想起自己虽然对建筑颇有审美——毕竟他儿时生活在灵涧山氏的园林中,受到山水造景、相映成趣的熏陶,可是对于怎么造出精美的房子,他一点头绪也没有。当年在上清书院学到的课程里,和建房子相关的只有风水之学,实践知识是一点也没教。与其自立门户,从砍树锯木头一步一步做起,不如暂且蹭一下现成的。
“呵呵,总有一天,我要设计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园,在院子里摆着造型奇异的石头、种植各种花草……”山惟昔想,一个坐落在山腰,朝向阳面的精致花园木屋,在他脑中浮现出来。
“既然如此,我们就得想办法搞一点钱,请村里的木工打一张真正的床。”诺理霁尔说。
“顺便请木工帮我们看看这屋子的结构有没有问题,我可不想某天刮大风的时候忽然被房子压死了。还有,我们还需要质量更好的茅草,而不是这些边角料。”山惟昔说。
“嗯。那我们出发吧。”诺理霁尔说。
“啊?什么?去哪?”
“去找古缀德,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金主发布了猎魔委托业务。”
“不是,等等,你说的猎魔,是指抓一些在村庄里惹是生非的妖魔鬼怪之类的吗?”山惟昔被诺理霁尔搞得一头雾水,“以后你不妨把话说明白一些。”
“可以这么说,不过,诺荷兹乡间的怪物更加奇形怪状一点。至于妖和魔,我暂时还没遇到过。鬼嘛,据说这里的鬼死后要么去了一个雾气腾腾的地方,要么进了女武神的殿堂,没几个怨灵尸鬼出来作祟。”
“看来此地还挺和平。”山惟昔说。以及,听了刚才诺理霁尔的一番话,他感觉这小子一定是法术学校的优等生,基础知识就是牢靠。他上辈子早就受够了那群自称什么“法师”、“少主”却连妖魔鬼怪也分不清的家伙。
“倒也不一定,你可别把话说得太满。”诺理霁尔说,“在村庄里赚点小钱还算好,可要是到了矮人的地下迷宫,就得小心脚下的每一块砖,哪怕连砖缝也不放过了。”
山惟昔跟着诺理霁尔走出了小木屋,他发现在白天的明媚光线下,这个山脚树丛旁的木屋看起来比昨晚的观感还要破烂。他们穿过一条小巷,又走了一段上坡路,来到了古缀德家门口。
“喂!什么人?在我们家门口晃来晃去干什么?”一位在院子里喂鸡的女士对着站在院子门口的两个人大喊。
“妈妈,他们是我的朋友!”古缀德闻声而出。“金发的是半精灵诺理霁尔,黑发的那位是哈芬,你看他那身打扮,就知道他是从东方丝国远道而来的!”
“古缀德还真会给我加戏啊。”山惟昔心中哭笑不得,“要是告诉她我是莫名其妙在森林里醒来,岂不得被她笑死。”昨日初见之时,山惟昔一身衣服沾满了尘土,场面一度尴尬。直到今天出门前他才想起用除尘咒,使衣服在表面上看起来干净了些许。
山惟昔从小就懒。之前灵涧山氏在秋天经常吃清蒸大闸蟹,别人都是用精致的工具耐心地剥蟹,只有他一下子挥挥法杖、一下子又拨弄琴弦,试图让蟹肉自己从壳里出来——后来广受山氏小辈们欢迎的古琴曲《蟹肉速速来》就是这么来的。少年时期,他在上清镇上学,不再有人帮他洗衣服,他又发明了除尘咒,让衣服表面上维持干净。到了不得不让衣服下水的时候,他就把衣服一股脑丢进澡盆里,自己搬张凳子坐旁边,抚琴一曲,令盆内的水自行流动旋转,宛如一台自动运作的机器。恐怕他的舅舅兼老师风映青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教给这群少年的《拂水》曲被用在这等无厘头事务上。
“您好,伊薇特女士。诺理霁尔为您效劳。”诺理霁尔说。
“您好,伊薇特女士。哈芬为您效劳。”山惟昔依葫芦画瓢来了一句,想必“为您效劳”是北海人或至少说诺荷兹人初次见面常用的客套话。看到古缀德和伊薇特(Yvette)站在一起,笑意盈盈,山惟昔不由得想:“原来从小和妈妈一起生活就是像这样的啊。真不错呢。”
在山惟昔出生那年,北方焚恢岛的诡道世家晏氏唤醒了死寂多年的北冥巫王,挥师南下、大举进犯,而南方众仙门联合抗敌。山惟昔的母亲风映纯和父亲山境遥,就丧生于歼灭北冥巫王的那场著名战役——翻墨山合围。风映青向儿时的山惟昔讲述了自己的妹妹最后的壮举——风映纯刚生下山惟昔不久,怨灵群就一路杀进了战地临时收容所,风映纯倾尽所有法力,形成一个坚固的气层,将山惟昔包裹在其中,这个新生儿才幸免于难。为了纪念自己的妹妹和她的爱人,同时也是翻墨山合围的军师与主将,风映青给新生儿取名“忆”,将他护送到山氏的居所“灵涧园”;待到山忆长到少年、进入上清书院后,风映青又给他取字“惟昔”,希望他带着至亲的爱、无忧无虑地成长。
山惟昔确实做到了。小时候在灵涧园林的生活,让山惟昔感受到了亲族的温暖。尽管有时一些山氏子弟会对他开过分的玩笑,但他的小叔叔山铭境总是对他关照有加,每次远游归来都会送给他一件稀奇礼物。当山惟昔从上清镇放假回家,向山铭境展示自己长进的琴技时,他还欣喜地夸赞说山惟昔的技艺已胜过自己……
“但山铭境送的最后一个礼物,是一组附上了邪诡法术的琴弦——这琴弦发出的音波使演奏者陷入愈发加重的疯狂,同时锋利的弦线又如刀刃般割伤演奏者的双手。”山惟昔看着古缀德的父亲,斯提安(Stian),正在更换自己琴上的断弦,不知不觉中又出了神,差点被过去黑暗的记忆之网所捕获。
“搞定!”斯提安兴奋地说,“以前我从没见过这种样式的琴,但一看这木头,这做工,就知道一定是一台好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演奏方法大概类似精灵们喜欢的那种七弦竖琴——只不过它是横过来的,是用手指拨弦的吧?”
然而,山惟昔对什么精灵竖琴之类的,可以说是毫无概念。
“哈芬,快来看看,上手试几下!”古缀德邀请山惟昔凑近,把琴摆到自己座位对面。
山惟昔被父女俩充满欣喜的话语拉回到这个温馨的工作室。他走上前去,在坐在桌前,抚琴演奏。乐音仿佛不仅仅是传入耳中,而且还闪烁着、雀跃着,如夏夜的点点微光,萤草、萤虫、月光、涟漪,交织在生境中。有那么一瞬间,山惟昔的眼角余光好像瞥见诺理霁尔变成了半透明状,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不知道是琴曲对自己知觉的影响,还是果真产生了什么奇异的微小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