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斯提安端着一大盘苹果肉桂松饼走向餐桌。然后,他又先后端来了一大盘烤鸡、一大盘什锦沙拉菜,还有一大壶蜂蜜酒。
斯提安有一双巧手,他不仅是若珊岬最有实力的制琴师和弓弦琴演奏者,而且做得一手好菜。尽管山惟昔从小就在灵涧山氏的餐桌上尝到各种精致糕点,但论色香俱全、入味可口,斯提安烤制的苹果肉桂松饼可谓是他有史以来吃过最美味的一餐之一。
早在第一次听古缀德大谈矮人与精灵习性时,山惟昔就觉得自己和矮人在某些方面颇为相似。比如,历经磨难却仍然保持乐观,与其对不可更改的往事保持病态的执念,不如专心地吃一次美味的晚餐。
比如,刚才吃饭的时候他吃得很急,一是因为松饼实在是太好吃了,二是因为倘若他不吃那么快,桌上的松饼就会被两位矮人洗劫一空。结果到了最后,十有八九的分量都进了山惟昔和两位矮人的腹中。古缀德有点不满地看着三位,默默往嘴里塞着蔬菜。
再比如,一顿饱餐之后,就到了演奏音乐的环节。提尔维斯用浑厚的低音半吟半唱,而艾达从行李中掏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十九弦竖琴,为她的舅舅伴奏。
浩瀚北海中有一孤岛,黑暗海水下埋藏着昔日的殿堂。
矮人的先祖埃尔维斯,在幽暗洞穴中发出第一声回响。
创世之活火在洞穴深处跃动,晶球汇聚着夜空的光芒。
生灵之气息自岩石中觉醒,锻造之力量从岩石中绽放。
……
埃尔维斯的灵魂离开尘土,赴往星辰女神的英灵之疆。
待其灵魂离开了荒芜,在末日之战中将号角再度吹响!
吾等将汝之名称颂:北极星与极光之主,斯提尔希昂!
吾等将汝之名称颂:英灵殿与镜湖之主,斯提尔希昂!
山惟昔听着两位矮人的奏乐与吟唱,仿佛在一瞬间看到埃尔维斯之琴正在奏响、埃尔维斯密室的大门正在缓缓开启。
吟唱结束,提尔维斯仍出神了片刻,随即又从飘忽的思绪中走出,恢复了那个随和、乐观、坚定的样子。
“任何自愿与我们一同上路、并走完全程的人,不论是矮人、人类,还是精灵,”提尔维斯说,“解开埃尔维斯密室之后,都将获得该密室中所有除活火晶球之外的宝物价值总和的百分之十,这笔报酬将以金银来支付。”然后,他把一份写在羊皮卷上的合同拍在桌上。
“我自愿前往!”山惟昔第一个应声。自山惟昔成为见习法师以来,他就热爱冒险、逢乱必出,遇到这样很可能成为史诗的征途,他怎会轻易把机会拱手相让?“而且我不需要别的报酬,只要你们答应,事成之后,矮人工匠帮我们修一座舒服、结实又美丽的木屋。”
“噢我再声明一下,本次探险的任何参与者,如果在探险过程中死亡,蓝川谷的矮人将不作出任何赔偿——除了一场体面的葬礼和一座精致的墓穴。”提尔维斯说。
山惟昔感觉提尔维斯实在是太过低估了自己的实力。“要知道,自己生前可是盈虚派宗师、隐玄谷之主。论武力,可操纵千万缕噬月灵斩杀盐湖水怪;论文略,可明察秋毫破解凶尸悬案。”山惟昔在心中尽数风光时刻,但忽然一个声音响起——
“可你的最后一场探险,不正是陷入失控,害死了挚友、也害死了自己吗?”
他再次听见“徊”的疯笑。他想起幽冥涧旁的梨树,梨花的花瓣埋葬了两具破碎的尸体。
“如果哈芬愿意前往,那么我也愿意。”诺理霁尔握住了山惟昔的手。
“我想你们一定需要一位头脑智慧、行动敏捷的法师,而这个人就是我。”诺理霁尔向提尔维斯说,“并且你们一定更加需要一位琴技精湛的大师。”他指了指山惟昔。听到“大师”一词时,山惟昔尴尬得想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
“我看你们更需要一位又通晓音乐之魔法,又了解人际世俗事物的人。不然你们在诺荷兹境内就会遇到各种琐碎的麻烦,更别提驾船前往蓝川谷了。”古缀德说。斯提安赞许地看着女儿,而伊薇特很想拦住她,但被斯提安无声地拍了拍肩。
“我今年刚从北方雪山下的吟游诗人学校毕业,请让我加入这场伟大的探险吧!”古缀德真诚地说。
“小丽(Rid),你可以去。但是提尔,如果你还把我当真正的朋友的话,就请让她走到诺荷兹北港就原路返回,之后的风浪尚且不适合她。”伊薇特说。
“好。”提尔维斯答应道,“但这并非必须履行的承诺或誓言,而是出于机缘与个人的意志。”
“妈妈……”古缀德拉住伊薇特的袖子,似乎想说什么。但她想了想,又恢复了沉默。
“事不宜迟,我们一行五人,明天就出发吧!”提尔维斯说,“干粮和一些探险用的装备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人类的食物虽然美味,却不适合长途旅行,今晚就算是我们的临行大餐吧。”
“啊?”山惟昔很想冒出一声感叹,但他立刻想起先前提尔维斯向他讲述艾达的妈妈的遭遇,及时止住了口。他并非生性薄凉之人,只是记忆很差、又难以集中注意力,尤其对别人说出的话语,有时听过就几乎忘了。
探险之事的相谈告一段落。窗外的山脉与峡湾海水映着极昼夜晚的微光,笼罩在一片静谧的蓝色之中。山惟昔和诺理霁尔暂时作别了古缀德一家和两位矮人,走回了那间破烂的小木屋。
山惟昔一想到第二天就要开启远行,不由得犯困。然而,他躺在简陋的茅草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暗影,游动的暗影,不断膨胀的暗影……为了将恐怖的残像从意识中驱逐出去,他开始哼起提尔维斯吟唱的《埃尔维斯之歌》。
“斯提尔希昂。她是一位怎样的神灵呢?”山惟昔想着,不禁想到小时候人们在水元节的庆典——因为自己生日和水元节是同一天,因而记忆无比深刻。金秋时节,丰收之日,人们把各种糕点供奉在三主神之一水元的祭台上,祈求除厄消灾。
此时,他忽然瞥见窗外的一团影子——很难说那团影子看着像一个人形。它似乎在追寻月光,向洒着月光的空地上飘去。然后,它落在地上,似乎在吸收着土壤,渐渐从半透明变成浓重的一团黑色。它飘离了空地,而它之前“进食”的地方留下一个土坑。
“诺理霁尔!”山惟昔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他忽然发现诺理霁尔不见了。
“我在。”诺理霁尔轻柔地应道。他拨开草帘,向茅草床走来。
“别担心,我刚在是在准备食物。”诺理霁尔说。然后他在茅草床的边缘躺下——之所以保持这个半悬空的可怜姿势,无非是因为山惟昔下意识睡成了一个“大”字,已经没有多少空间留给他了。
第二天一早,诺理霁尔唤醒了山惟昔,又用一杯热气腾腾的蜂蜜水让他彻底清醒。山惟昔看见桌上摆着一碗土豆泥——是熟悉的配方,还有一堆饱含果仁和糖浆、看着像砖头一样的糕点。
“果仁蛋糕,为这次探险准备的。”诺理霁尔说,“看似坚硬,但入口酥脆。是你最爱的甜死人的味道。”
山惟昔掰下一小块,咬了一口。果然,诺理霁尔没有骗他。可吃着早饭的时候,他又想起了深夜从窗外看见的那团暗影。
“昨天听提尔维斯说矮人族正面临一场危机,以及诺荷兹东南部的木教堂被烧毁……斯提尔希昂正在被这个时代遗忘……”山惟昔想着,这一切都那么熟悉。
山惟昔曾经生活的那个时代,正是一场大战结束,和平之下暗流涌动、深山之中邪祟蛰伏的时代。自村庄角落发生的小灾厄逐渐浇灭了人们对水元的信仰。而继山惟昔在隐玄谷发掘自己操控万千噬月灵的法力,创立盈虚道之后,他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远游探险,正是从追踪一团暗影开始的。
对于毁掉整场探险的恐惧再次向他袭来。
但同时,另一个轻柔而坚定声音在说:“去吧!莫问往事,前路即是你的前程!他们需要你!”
此时诺理霁尔正自作主张地为山惟昔编发:“哈芬,我想你最好还是把法杖收在袖中吧,免得插在发间,不知何时就遗失了。”
待到山惟昔把整碗土豆泥吃完,他的黑色长发已经在诺理霁尔的巧手下编成了一根麻花,中间穿插着银线,就像诺理霁尔自己的那股发辫一样。
“不是... 诺理,你怎么知道我袖中有个乾坤袋?——我是说,那种能装下很多东西的魔法口袋。”山惟昔问道。
“昨晚我顺便帮你把衣服都洗了。我们的法师袍都恰好有这样的构造,如果你也把你的外袍叫做‘法师袍’的话。”诺理霁尔说,“当然,是用拂水魔法洗的。”
山惟昔很想再问一句“为什么你也会自动洗衣咒”,但他还是闭嘴了。或许他需要接受这个事实——这世上精通魔法的人其实有不少,而自己也不是那个值得特别骄傲的天才法师。
山惟昔很快就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由于他实在是没有换洗衣服,又来不及去裁缝店,所以他薅走了诺理霁尔的几件衣服,并施了几个布料缩小咒。好在诺理霁尔身形比他大一圈,而不是小一圈,不然布料纤维就不是变得更密实,而是变得更加松垮易磨损了。
他和诺理霁尔刚收拾好本次探险可能会用到的各种物品,把它们纷纷收入袖中,就听见木屋大门发出似曾相识的咚咚颤动和咿呀呜咽。
忽然,地上趴着两个矮人。
“不好意思,我们把你们的门敲垮了。”艾达说,嗖的一下从提尔维斯的脊背上爬起。
“这次探险归来,我们一定会补偿你们一幢精致的木屋!”趴在地上的提尔维斯说。
古缀德站在一旁,拿着她的弓弦琴,门外的阳光照在她的褐发上,而她灰紫色的双瞳闪着光。
山惟昔和诺理霁尔走出木屋,压根没有想到要和这座可怜的屋子道别,就与另外三位一同踏上了北上的山路。
提尔维斯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而艾达和古缀德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相继哼着欢快的歌谣。诺理霁尔不紧不慢,走在自己身边。
诺荷兹夏日的阳光洒在身上,带来的不是炎热,而是一种同时唤醒身体和精神的暖意。山惟昔踏在遍布细小砂石的山路上,只是走着,就让他又想起了少年时期的场景:
当年,风映青就是像这样,带着自己和阙存瑕、申曼衍、风希言,一行五人走在山间,寻访藏在土层之下的草药块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