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老师出去了,老郎脸上的假笑也就收了。她伸手拿回饭盒打开了,里面果然还几乎没怎么动。但她扒拉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再吃下去的食欲,于是又合上了盒盖,推到一边。
“你……”她带着一些狡黠地上下打量着于继,顺便端着于继送来的水,发现自己的杯子难得又恢复了白瓷的颜色,于是美滋滋地喝了一口,“不错嘛!”
于继被老郎的语气搞得哭笑不得,快要溢出眼眶的心疼和感动也渐渐变淡了,于是他回归正题。
“郎老师,我来是想问问您,我能不能不参加兴趣强化班?我将来不参加高考。”
“哦。”老郎一点也不吃惊,平静地点点头,“听说你准备出国读大学是吧?”
看来多半是老秦(高一班主任)和老郎吹过风了。于继点点头,说“是”。
老郎托着脑袋,抬头打量着他:“申请国外大学不用看这里的成绩是吧?那看点什么?能力?”
于继正要纠正这个说法,老郎又抬手打断他,自说自话道:“那我作为你的班主任,将来是要帮你写推荐信的吧?那我夸得有理有据。这样吧,我来锻炼锻炼你!你先回去,告诉全班一个人交五块钱班费。你帮我收一下,周五之前能给我就行了。”
啊?怎么扯到这里来了?于继心里的问号写满了一脸。“郎老师,收钱这事……我或许可以。但是我能不参加兴趣强化班吗?”
老郎不急不慢地把原先装午饭的塑料袋打开,把午饭盒又放了进去。
“有这么个问题:”她在给塑料袋打结,手指略带节奏地动着,看着像是在给乐队指挥似的,“暂且不讨论你,但林晓朋肯定得上,这是毋庸置疑的!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你能保证他不会跟着你逃课,这事咱们才能有得谈。”
她终于打出了一个难看的死结,得瑟地把塑料袋递到了于继的手上,“校草,帮我把饭盒拿到外面扔了吧。天热容易有味儿,放我这里的垃圾桶,你们Miss Lin回来了又要嫌弃我。谢谢!”
于继无语地提着塑料袋走到外头,刚走到楼道上被室外的热浪扑了一脸,他思路一转又扭头走了回来。
“有这么个问题,郎老师。”他把塑料袋往桌上一放, “暂且不讨论我想不想收钱,但班上不少人,我们都彼此不认识。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你能保证他们都能愿意把钱交到我手里,我可以再来承担这项任务。”
老郎刚刚埋头打开自己的教案。闻言又抬起头,吐掉了自己本来叼在嘴里的那支笔。
“辣条都吃过了,跟我说不认识?”她皱起了眉毛,眉心那里顶着个川字。似乎是有点真的生气了,“你们一个个,要么想转班,要么想出国,就是没人愿意为这个班做一丁点儿事!外班的老师同学可不是都看不起嘛!出国读大学了不起吗?现在这个班上的人就不是你的同学吗?你将来回忆自己的十七岁,他们都是些没有脸的阿飘吗?”
于继丢了饭盒,走一步顿两步地回到班上。快要上课了,老师还没来。但大部分学生已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了。
他走上讲台,再也没有了早晨发辣条的意气风发,定了好一会儿,也张不开嘴。
他这人从小花钱大手大脚惯了,请客吃东西事常有的事,但让他跟别人要钱,那要钱的对象有且只能有他妈一个人。
“又请大家吃东西啊,校草?”前排白白胖胖的徐承芳激动地问他。
于继一脸正经,憋着嘴不说话,一个一米八五的大高个,伸出长长的手臂,像是要宣布什么大事似的。结果却猛地停在了自己的头上,把自己的一头卷毛霍霍地惨不忍睹。最后,他干脆拿了根粉笔,转身在黑板的右下角写下了缴费的通知。
“那交给谁啊?郎老师?”台下有人问道。
刚刚缩手缩脚下了讲台的于继不得不又重回黑板,想给通知最后添几个字。只可惜他前面的字写得大,下面已经没空间了。于继急忙找来黑板擦,想把整个通知擦了重写。
Miss Lin已经抱着教案过来了,站在于继的后面看着他。
“于继,你要干嘛?要在课上通知吗?我给你一分钟。说得比写得快多了!”
“不用不用!”于继力道很重地挥手拒绝。
第二节是数学课。等老郎来上课的时候,黑板上的英语笔记已经擦完了。留在黑板上的,是一个排版非常奇怪的通知。
“通知:请大家每人准备五元当班费,需要于周五之前收齐。”
在黑板最下方的边缘上,隐约可见一个内容添加的符号,然后符号当中的一条腿一直撇到了“通知”两个字的上方,上面添加了一行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字:
“交给于继。”
老郎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眼角边的褶子多得像是快合上了的折扇似的。
“就喜欢你们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她转身抬起手指,把下面一张又一张的青春的面孔统统都指了一遍。用并没有特别正式的语气说道:“于继就是后排那个卷头发的校草啊!我们班的代理班长!认识不认识的,都给他鼓鼓掌!”
林晓朋在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中不明所以地拉于继的肩膀,
“次……噢!啊呸!”他正在努力纠正自己的问候语,不过过程显然是曲折的。
“于继,你想班长?所以你早晨才买那么多辣条先收买大家吗?”
“收买个鬼!我也是和你一个时间知道自己要当班长的好吗?”于继连吃惊的时间都没有,直接收到周围人一个个飘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都不知道该把自己的白眼翻去哪里了。
“不想当你说啊!”林晓朋把他肩膀拉得更紧了,“这种事还能强迫吗?强迫你也不怕啊!你又不参加高考!”
于继深吸了一口气。
一天到现在,他看到听到不少东西。但历历在目、尤言在耳的,还是那个满是茶叶末子的水杯,和那一句“没有脸的阿飘”。如果现在当场和老郎说“不”,于继觉得就有点太冷血了。
“算了。”硬生生咽下一口气,他轻轻拍开了林晓朋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无奈地说道:“反正也是临时的。等钱收完了,我找个借口和老郎再说不干好了。”
这老师和他想得并不一样。于继抬头看看讲台上一边说着内容,一边龙飞凤舞写着板书的老郎,心里琢磨着。
让他当班长?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因为我们知道:在空间中,向量、向量的模、相等向量的概念和平面中……”
“一样。”樊星不等老郎说完,就接了下去。
“说得不够对称。”老郎瞟了她一眼,不急不慢地把樊星的那两个字补全了,“这些概念,和平面中向量的相关概念完全一致。所以……”她特地对樊星的方向摆了摆手, “樊星,你不要着急说答案。所以这道题的结果是……”
班上其他人的声音零零散散地响了起来,老郎跟着大家的声音,在黑板上写下了答案。
“很好!”她转过身来,手里还拿着粉笔头,凌空划了个勾,脸上露出了一点享受的表情,“你们有没有感受到一点数学的美?思维里那种永恒秩序的美?”
美?数学能美?
台下的人面面相觑不吱声,不知道该欺骗自己,还是该欺骗老师。
樊星平时闷不吭声的,这种时候,却像个挑剔的顾客,“美得有点过时。”她绷着一张脸,没有一点胆怯,“昨天刚说的时候比较美。”
“什么眼光!”老郎一点没生气,含笑嗔怪了樊星一句,“这是昨天的美吗?这是十九世纪就发明了的美!”
“数学的美是经典的美,不要用你们听流行音乐的审美来对待它,啊!那它很冤枉的!你们更冤枉,以为高考是苦难的终结,结果走到那一天,才发现是空虚的开始。”
“樊星,还有你们其他人,”老郎手指绕着太阳穴转圈圈,语气一点也没有其他老师的那种古板严肃,“开动你们可爱的小脑筋!好好想一想。”
樊星史无前例地没有继续反驳下去。于继换了个姿势,盯着她的脸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神少有的从黑板上偏离开了,似乎是真的在想老郎的这番话。
讲台下面一片作呕声,“‘可爱的小脑筋‘,呃!”
老郎毫不介意,嘿嘿一笑,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端起了右手边的马克杯准备喝水,一看到杯子里漂浮的粉笔灰,只能果断放弃了。
她无奈磨牙,轻声自言自语:“啧,怎么又忘了盖杯盖了!”
台下的人还沉浸在老郎刚才的话中,只有樊星一个人闻声望了老郎一眼。于继看着她一瞬间欲意站起的姿势,似乎是想帮老郎换杯水。但或许是怕这个动作太过招摇狗腿,她最终还是没能站起来。
这关系是真铁啊!于继想:好学生给尊师实时汇报班上动态。连班里吃个辣条,尊师都马上掌握情况;尊师给好学生爱的教育,告知做人要有谦卑的心,远大的眼光。
这关系怎么破?于继叹了口气,辣条白买了。自己还摊上收费这么个破事,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搞半天,头脑最简单,四肢最发达的人,原来是自己。
“爸!”樊星放学走回面馆,原本一张白净的小脸被路上的阳光烤得要熟了一样。她校服都没来得及换,先从书包里掏出了那三袋辣条。
“同学今天请吃的。”她顺手撕开了一袋的包装纸,拉出了一根塞进父亲嘴里,“尝尝!班上那些人好像都喜欢吃,我中午值日倒垃圾,倒了整整两次,全是这个的空袋子。”
“哦!哦哦哦!”父亲被塞了一嘴,还没尝出味道,满脸含笑地也从里面抽出一根。辣条油津津、红通通的,看着很喜庆。“同学给你你就吃呗!来!自己也尝一根!”
樊星也被塞了一嘴的辣条,父女俩站在电风扇下面,同时歪着头嚼了两下,然后忽然都笑了起来。
丫头笑了。父亲看着樊星的笑容,自己勾着背,脸上的皱纹不自在地扭曲着。这丫头上次什么时候笑过,他都想不起来了。
“城里人喜欢吃的味道怎么这么怪?”樊星笑得咯咯的,对着自己的嘴巴扇气,暂时让人忘记了她平时总是冷着一张脸、凶巴巴的样子,“这怎么会这么辣!”
“喝口水!”父亲把自己的瓷缸递给她,“你喜欢吃吧?下次你也买点请同学吃吧?”
“不用!”樊星不当事地挥挥手,“请客的是个傻有钱、脑子空空的富家子弟!人家才看不上我请客!”
“啧,你这孩子!人家好心请你吃东西,你怎么还这么说呢?”父亲为人忠厚,也不喜欢自己女儿说话刻薄。他奉行的原则依旧是老一套的礼尚往来。瞄了一眼面馆后面的门的方向,他飞快地从客人交钱的塑料盆里掏了一张五块钱给樊星。
“快拿着!”
“爸!不用!”樊星和父亲推搡了起来。她常年揉面,力气不比父亲小。不过推搡了两下,她忽然停了下来,把钱收了下来,因为她想起了今天于继在黑板上写的那个歪七扭八的通知。
“哟!”后面的门忽然开了,三十来岁的女人怀里抱着个瘦津津、黑乎乎的孩子走了过来,“樊星回来啦!”
“阿姨!”樊星仓促答应了一声。她握在手里的那张紫色票子还没来得及放进书包。她下意识地把手背去身后,不停揉搓着拳头,把票子揉成了个球,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同学给的零嘴(零食),她拿回来了,你尝尝!”父亲赶快把那包拆口了的辣条递到女人跟前。
女人瞟了一眼,冷笑了一声,“我以为什么稀奇货呢!街口小店就有的卖!我还喂奶呢!辣的吃不了!”
女人怀里的孩子一手推搡着女人的胸口,另一只手伸长了想去抓袋子,被女人拍了一下手掌,只好讪讪地收回了手。
“我要吃,自己去街口买。”她又添了一句。
“孩子心意呢!”父亲为难地攥着辣条,轻轻推搡了女人一下。
“什么心意?我的意思说的还不明白吗?我说我不吃,也不买!”女人声音又提高了一句。
“老板啊!现在做不做面条啊?”一位客人站在外头喊了一句。
“做!”樊星条件反射一样地应了一句,不知道是被辣条辣到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声音听着没有平时那么中气十足,反而带了些寻常女儿家的柔弱,“您先看看墙上的菜单。”
她不再像平时那样腰杆挺得笔直。胸口起伏了一下,她低头避开了两个大人迥异的目光,把手里攥成了球的那张票子扔进了塑料盆里,又拿回辣条紧紧攥在手里,轻轻说了一句,“我把校服换了就回来下面。”
樊星推门去后头的时候,在女人的冷笑声中听到了父亲一声沉重的叹息。
樊星最怕听到这个声音。她赶忙拍了拍自己的脸,换上衣服去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