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中午去找老郎的时候,老郎刚到了没一会儿,正在匆匆忙忙地改作业。
“你们的班费不都交了吗?你为什么又来交一遍?”老郎看着樊星手里那一叠整齐的毛票,面露不解,“咱们班49个学生,总共245块啊!难道于继搞错了?要不你再去和他问问。”
说话间,老郎的头已经重新埋进了作业堆。假可以请,但她的活儿并没有少。她习惯性衔着手边的那支笔的笔套,飞快地扫着作业。
樊星没有马上走,静静地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她不想去和于继打交道。
对比今早于继对施晴的态度,她感觉得到于继很不喜欢自己。樊星可以很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因为不喜欢她的人多得很。樊星根本没时间去不喜欢这些人,她会直接无视这些人。
樊星的内心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有时候强大到让她自己都吃惊的地步,就像暗夜里天空闪烁的星星,壮阔,遥远,有着无法估量的距离。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五块钱太难挣了,她忽然有了些微自己都不理解的酸涩。所以站在老郎跟前停留了一会儿。
老郎是个好老师。樊星想,乍看她的时候,风风火火的,顶着一头乱发,一张削尖的脸上刻着那么多风霜,樊星在县中见惯了类似的形象,还以为这又是一位怼天怼地骂学生的严师。结果老郎一点也不严厉,讲个道理都隐隐地透着一份活泼劲。
“还有事和我说?”老郎头一抬看她,嘴里的口水没吸住,顺着笔套流了下来。她尴尬地差点用袖子擦。樊星赶忙从旁边Miss Lin的桌子上抽了些餐巾纸递给她。
“见笑!见笑!”老郎慌乱地擦嘴擦笔套,忙得不亦乐乎。
樊星想笑,硬是生生忍住了。
“老师,”她第一次有停下来和别人闲聊的心思,“你为什么嘴里总要叼个东西?”
老郎闻言嘿嘿一笑,冲樊星招了招手。
樊星弯着腰凑到跟前,只听老郎把声音压低了下来,说道:“我抽烟。你们Miss Lin嫌我身上有味儿,所以我在学校只能忍着。”
不知道是不是太吃惊了,樊星眨巴着眼睛看着她,没说话。
“不许告诉别人啊!”老郎就近点了点樊星的脑门,“小丫头,不皱眉头还挺可爱的!平时干嘛天天绷着一张脸吓唬人!”
樊星不适应地缩回脖子站直了,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手里拿着那两包没拆封的辣条,放到了老郎的桌上。
“不是我买的。但我吃不惯。你留着吃吧。别咬笔套子了!”
老郎虽然忙,也着实被桌上的东西看笑了。她拿过包装袋,前后打量了一下,问道:“于继买的?”
没人回答。
老郎一抬头,樊星已经出去了。
“这孩子!”老郎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又投身到作业批改当中。
樊星在户外绕了一圈,就看到了在足球观看台上的卷毛背影和胖背影。两个背影还像上次那样,你一拳我一脚地交流感情。
樊星吸了一口气,把脸冷了下来。
给钱,又不是去要钱!她跟自己说,给钱的都是大爷啊!平时面馆里面那些顾客给钱,谁不是拽得很?谁给钱还给得胆战心惊的!
樊星快步走近了。两人没再打闹了。她听到了林晓朋大惊小怪的声音。
“哇操!不不不!”他拍了拍自己的脸,“不哇操!不哇操!也不哇塞!这人也太恶心了吧!五块钱!至于吗?”
樊星在心里冷笑一声,心想:是啊,从父母干净的皮夹里拿的当然不恶心!但是要让你自己先挣来5块钱试试看!顶着太阳从垃圾桶里翻出沾着垃圾的易拉罐能不恶心吗?
不过林晓朋这种态度,她早见怪不怪了。反正在她心里,说脏话也比恶心好不到哪里去。
“我也没想到。都是同学,居然做到这个程度!”于继语气里带着一份樊星没听过气愤,随即又有些鄙夷地说道:“不过5块10块的,又不是大数目。大不了以后不打交道就是了!”
原来人前的那些风度涵养都是装的!樊星这次没忍住,直接冷笑出了声。
“哇…..啊啊啊啊啊!”林晓朋吓得原地蹦起,他双手用力搓着自己短短的发茬,“樊星,你怎么老是这么吓人!我都快给你吓出心脏病了!”
“你少在背后说人坏话,就能健健康康、长命百岁了!”樊星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到于继面前,拉起他的右手,把那一叠毛票送到他的手心。
“拿好了!”她伸出另一只手,帮他把右手的手指弯起来,握住那叠钱。“这钱有点恶心。我忘记帮你拿个信封装好了。抱歉!”
“不过在我看来,表面做好人帮人垫钱,背地里再嫌弃别人恶心的人,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樊星说完这些话就走了出去,脸上也没看出比平时多了少了什么表情。只是她走路的速度变得奇快无比,快到于继盯着自己的手和那叠毛票愣了一下,再想去找她解释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她的人影了。
“于继!”林晓朋拉住要跑出去的于继,“别去别去!就这位大姐这么大的气性,你现在去找她,她能打你,你信不信?”
于继真的听话地停了下来。直觉告诉他,林晓朋这次不算夸张。
“我妈我爸就这样。”林晓朋尴尬地瞟了他一眼,解释了起来,“我妈每次刚发火的时候,我爸要是马上去认错,罚得更惨。还不如等到她气消得差不多了,再去找她。她倒还能讲点道理,给我爸一条活路。”
“你妈脾气这么大?”于继听得新鲜。
他完全没有这样的体会。在他的记忆里,他妈就没发过火。她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就像个标准的富贵人家的太太。
“没这大姐脾气大。”林晓朋朝天空翻着白眼儿,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妈,“至少我妈不会武功。但我觉得这位大姐好像会几下子。”他随即挺起胸脯,梗起脖子,模仿着樊星平时的姿态开始走路,“你看那站如松,行如风的样子!”
于继看着林晓朋扑哧一声笑了,“大哥,你学归学,收收你的肚子。人家可没有这个。”
“已经收了好吧!”林晓朋不满地低头拍拍自己的肚子。再想用力往里吸吸,却怎么也吸不进去了。
他生气地拍了一下肚子,忽然又笑了起来,“哈哈哈!校草……”
“干嘛?”于继正在琢磨手中的毛票,回头看林晓朋笑的那个讨打的样子,就知道他又想说什么不太中听的话。
“上次你握她的手,今天她握你的手。恭喜你俩,牵手成功啊!”
“滚!”
午后空旷的足球场传来一阵哀嚎。樊星究竟会不会武功,林晓朋还不确定;但于校草的武力值肯定是提升了,林晓朋用亲身实践确认了这一点。
樊星刚刚走到教学楼的二楼,一转弯就和人撞了个满怀。她速度快,对方个子高。两人同时被撞翻在地,一下子缓不过劲来。
樊星到底天天锻炼,身体素质好。她甩了一下脑袋,先站了起来。
和她撞在一起的竟然是她同桌温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得高,平衡力不好。温玮在地上折腾了半天,也没爬起来。
男女有别,樊星不好直接拉他。站在旁边看了他一下。温玮在这种天气里依旧穿着宽松的长裤。他两条腿曲着,胳膊抻着后背在使劲。樊星一双眼睛视力绝佳,一下子就看到裤子显出他的两边膝盖大小差了不止一圈。
怪不得别的男生都穿短裤,只有他一个人还捂着长裤子。
樊星飞快把眼神聚焦到温玮的脸上。
“这儿没人,我拉你一把。”樊星把手伸给他,“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温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递给了樊星。
他比樊星想象的轻不少。被樊星一股猛劲拉起来的瞬间,另外一只原本攥拳的手本能地张开了去握另外一只手,藏在手心的紫色纸币随即露出了一个角。
几分钟之前的经历搅得樊星心绪不稳,现在看到钱就来气,尤其是这种紫色的五块钱。
“大热天你站在这里干嘛?等谁?于继?”她没好气地问他,“你闲的吧!”
温玮明显被樊星吓了一跳。樊星看着不好惹,但开学这些日子以来,两人还算是和平共处。他还没见樊星这么凶过。
“我……那个……”他一下子都组织不好自己的语言了,“其实也不是……”
“什么是不是的!”樊星更凶了,一脸要干架的表情逼近温玮,“少装出一副拯救世界的样子!我是穷!但我用不着你们一个个道貌岸然地来可怜我!”
温玮一直在外头待到打上课铃才回到教室。倒不至于害怕,只是不想面对樊星而已。
他真是搞不懂老郎的想法。明明知道他烦他妈,却偏偏安排了一个跟他妈很类似的人当他的同桌。为什么不能让他一个人坐去最后一排呢?他只求安静的一隅有这么困难吗?
等温玮进教室的时候,老远便看到樊星已经搬回了过道的座位。
真幼稚!温玮简直无语。放眼这个班看过去,樊星也好,周围其它人也罢,他的评价几乎一样:自大、愚蠢、幼稚。
反正坐在谁的旁边都几乎差不多。温玮自暴自弃地想。于是,他悄无声息地坐回自己原先的座位,半个字也没有争辩。
樊星刚刚着实在气头上,一旦真坐回来了,也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了。就是碍于面子,没有再换一遍。她用余光瞄到温玮空空一身骨架子弓着自己的背,一副毫无抗争的样子,莫名又想起了自己父亲平时对着那两个城管的态度。心里又更加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气到最后,她反而平静了,心底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都升腾起来,形成了一股无法撼动的决心和力量。
十八岁就是我苦难的终点。樊星皱着眉头再一次告诉自己:到时候我想飞,谁也别拦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