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玮心中的鄙夷从进教室存到出教室。从樊星蔓延到周围的芸芸众生,最终回归到自己身上。
“只看到别人眼里的刺,却不想自己眼里有梁木(此话出自《圣经》)”,大概说的就是自己这种人。他顶着一张低气压的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安静,原本步伐里不明显的深深浅浅此刻感受地异常清晰。
这么安静,他的大脑又忍不住回放两人相撞的那一刻,樊星那一刹那间眼神的惊诧以十倍慢放的速率在他脑海里呈现出来。
是,他确实有病。
他从小得过一种很多人早已没听说过的病:小儿麻痹症。
具体细节他记不清楚了。模模糊糊有印象父母把他放在邻居家就去上班了。那天他觉得不舒服,和邻居奶奶说了,对方也没太当回事。让他上床睡觉,结果他就睡沉了。
再有意识的时候,他的鼻子首先闻到了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他困惑地睁开双眼,他妈握着他的手泣不成声,眼泪鼻涕沾湿了他的手和床单。
那段时间他最常听到的话,就是:“玮玮,妈妈好抱歉,妈妈对不起你!”
他不懂妈妈为什么要那么说。他很爱自己温柔漂亮的妈妈。听到妈妈说这句话,他都会说:“妈妈,别伤心。我来保护你。”
但过了些日子,温玮才发现,他不能走,也不能跳了。
身体原本拥有的机能忽然被收走所带来的惊恐,温玮扎扎实实地体验到了。即便他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孩子。
他忽然之间不想说话了,连“保护妈妈”的话都不说的时候,他妈妈辞了职,每天全职照看他。温玮眼中的妈妈,也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动不动苛责他,总让他去完成一些他做不到的运动的冷面铁人。
这么多年下来,温玮恢复的还算不错。除了不能进行太多的体育活动之外,乍看之下也与常人无异。母亲辞职照顾他的那段时间,干脆去学了个护士的文凭。等温玮差不多康复之后,就直接找了间小医院上班。一家人过年的时候走亲戚,亲朋好友都感叹他们一家人的生活终于回归正轨了,真好。
但只有这一家人自己心里清楚,一切都改变了。变了就是变了。没有什么正轨,更谈不上回归。
尤其是母亲和温玮。母亲变得那么强悍,哪还要听温玮安慰她,说要保护她呢?温玮呢,看到镜子里的双腿,少嘲讽自己几句就算是坚强了,再张口闭口说要保护别人,不是很讽刺吗?
温玮想到自己母亲每每想要冲破生活的桎梏,却又被困在现状里怒发冲冠的样子,一种悲凉就从心中蔓延开来。他总是任由母亲随意喝斥他,刚开始是希望她能好受点,后来只是因为麻木了。
所以他看到樊星那么发脾气的时候,震惊也不过是一秒钟的事。所幸今天他撞到的人是樊星,而不是他在等的那个人。
温玮思考了一路,全是感慨,并无逻辑。他脑子里甚至出现了一首荒诞的自嘲诗,急忙进门想要把诗记录下来的时候,被母亲叫住了。
“温玮!你自己看看!妈妈都不想说你了!”妈妈把他塞在枕头套里的生物随堂小测试扔在他面前,“你已经是学过一年的人了。去年没带脑子,今年还没长出来吗?要说当初把脑子烧坏了,我看你本子里写的那些没用的东西,脑子动得一套一套的!又是排比,又是比喻的!”
温玮大气不出地让自己妈训了快半个小时。就当他以为还要继续下去的时候,母亲看了看墙上的钟,忽然喘了口气,停了下来。
“外头加盖的那间空房我租出去了。贴补家用。”她看了一下门口,“那女孩儿快来了。家丑不可外扬,妈不会当着外人的面骂你的。”
“哦。”温玮简单回答了母亲一句,“那我进房间了。”
“嗯。”母亲点头,“这女孩儿来这里打工的。我看过身份证了。她外头加盖那间的浴室很容易堵。哪天她要是进来洗澡,你和你爸稍微注意点。毕竟人家是个小姑娘。”
“哦,知道了,妈!“
温玮进门就带上了耳机,隔绝了门外的一切。他心头还惦记着自己的那首诗。
他在母亲刚刚骂他的时候一直在心里默念,构思。谁知道进到房间落笔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记得的只是一个大概,而着笔写下的东西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个味道。气得他把自己写下来的那几张纸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
一天都没有好事,他夜里睡了个糟糕的觉。
清晨醒来,没滋没味地嚼着他妈给他煮的鸡蛋的时候,窗外的一个人影吓得他顿时咳了起来。
“你怎么啦?不舒服?”母亲很少看到自己儿子会有这么大的动作。
温玮一个劲摆手,费力地指着自己的喉咙。却并没有立刻把桌上的水端起来顺喉咙,而是急忙跑进房间,把自己只穿了一条运动短裤的双腿包裹进了一条校服长裤里面。
“呛了一下。”他走出来,跟母亲解释的时候还在不停地清嗓子。
母亲狐疑地打量他,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窗外,难得肯定了他的行为。
“嗯,是要穿上。你这次机灵了!为了这份房租钱,咱们只能在家也收敛一点了。”
于继昨天从足球场回来就想找个机会和樊星解释一下。还真不是为了要挽回自己什么形象,而是他觉得樊星心里也很不舒服,解释清楚了,她应该能轻松些。
于继喜欢看外国电影。电影里也有类似樊星这样个性的人物:冷淡、高傲、攻击性强,有时候甚至令人讨厌。但是随着电影的深入,包围在这些人物周遭不为人知的苦楚就会慢慢显现出来,让观众对这个角色的感觉慢慢变得复杂起来。
比如一叠毛票的5块钱,里面很可能有个什么故事。
只可惜樊星不是生活在电影里,又长了一张铁嘴。她留个于继的这个扣,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解开。
暂时不说这个,再回到和樊星解释这件事。总之于继那番解释的话在肚里盘了九九八十一遍。但每次望向樊星那头,生人勿近的气场都厚厚地堆了起码十米高。于继感觉自己就算踮起脚、削尖了脑袋也凑不进去。
朝那头望了几眼之后,于继感叹自己连和班里一个同学的沟通和相处都这么困难,更别说当这个一班之长了。
“班长!”一个乐呵呵的声音忽然喊他。
于继回过神来看着对方,是前排的一个矮个子女生,平时没什么存在感,于继甚至都不太记得对方的名字。
他只是有点印象这个女生有点呆呆的,每次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都要愣一下,请老师再重复一遍。前两天她发呆的时候,正好被地理老师发现了,点她起来回答问题,于是她又一次请老师重复一遍。
地理老师是个中年男人,性子急躁,神色不太好地直接让她继续站着,抬眼问全班:“这个也不知道?你们这个班……”他语气微妙,停顿的地方不免让这一个班的学生多加联想。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完,只是把手里过短的粉笔头扔回盒子里,然后挑挑拣拣找了根勉强能用的出来。
“那班长呢?班长来回答吧!”
在全班人的注视下,前一节课刚刚被官宣当临时班长的于继便只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他是真想洋洋洒洒把答案报出来,封住地理老师的嘴,可惜他是真答不上来。
和地理老师对视的前一刻,他死马当活马医地朝地理书瞅了一眼,赫然发现目录第二章的名字叫大气洋流,于是抱着侥幸的心态说道:“老师,这个知识点不是还没讲嘛!”
“这不是你们初中都学过的知识点吗?”地理老师颇为失望地叹了口气,“这么简单都不知道?”
“我初中不在南华读的,我真没学过。”于继只能扯皮了。
地理老师无奈地挥挥手,让两人坐下,然后又向全班问道:“一个知道的都没有吗?不是听说去年的全年级第一也在你们班吗?”
樊星在一片鸦雀无声当中站起来,脸色还是冷冰冰的,她的嘴巴张合了一下,最后说道:“我的初中也没教过。中考又不考地理!”
道理是没错的,但她的语气一向叛逆,重音落在了第二句话的后半句,成功地把地理老师的重点给带跑偏了。全班顿时响起了一阵不轻不重的哄笑声。地理老师非常没面子的把手里的那根粉笔头也扔回盒子里,强行忽略了这一段。
那一刻,于继觉得挺没面子的。他知道自己早晨的辣条多少起了点作用。不过呢,这种作用并不是他想要的。想想昨天樊星在足球场高傲的眼神,当时他心中还很不平,可是现在是真的有理有据地让她看不起了。
“我来交班费!“女生把五块钱放在于继桌上,等着于继帮她把名字记上。
于继尴尬地看了她一下,委婉地问她:“你的姓,是武侠小说女主角的姓?“
女生笑笑,看似很开心,但是眼神总是有点散。 “任。任盈盈的任。“
林晓朋看不过去了,扒着于继的肩膀头说道:“任秋芸!任秋芸!她你都不认识?“
于继在任秋芸的笑声中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埋头在自己的交钱名单上“任秋云“三个字。任秋芸再一次没和他计较,从桌上拿起另外一支笔,自己给自己的名字添了个草字头。
于继抿了抿嘴巴,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这次我肯定记住了,任秋芸!“
“没事,没事!咱们又没说过话!“任秋芸大度地摆摆手,接着跟他解释:“前两天租书租太狠了,实在没钱。今天省下早饭钱给你的,好让你今天及时完成任务。感动吧?”
“嗯!嗯!嗯!感动感动!”于继客气地点了下头,又把钱还给对方,“早饭还是要吃的。钱你过几天再给我也行啊!不急。”
“不是周五之前交吗?又不急了?” 任秋芸推了推自己的小眼镜,不解地看着他。
“不急!“于继摆摆手,”下周、下下周都可以!“
“于继!”一个严厉的声音从教室的窗外传了过来。
两人抬头一看,是老郎。
开学快两周了,老郎从来没用过这么严肃的声音说过话。于继和老郎对视的那一刻,本能地感觉老郎要放大招了。
“自己贴了多少班费?”老郎快步走进来,开门见山地问道。
于继张不开嘴,林晓朋在傍边回答道:“去掉这5块,贴了50块,老师。”
“50块?”老郎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多人不愿意交班费?”
“郎老师,他太好说话了!”林晓朋挡住于继要按住他的手,“孙利军用20块□□过来交班费,还让他找真钞。他好不容易把找出去的钱拿回来,自己还借钱给他吃饭。到现在人家既不交班费,也不还钱。问就是两个字:没钱!”
课间总是雷打不动低头写作业的樊星突然抬起了头,看向了于继这边。
她虽然不愿问世事,但耳朵并不聋,自己敏感的话题总是会关心一下的。林晓朋的这番话,让她又重新回味了一下昨天中午于继和林晓朋的谈话。她的眉头皱了一下。
老郎已经带着于继去外头了。
她脸色很不好看,飞快地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拿出皮夹,掏出了一张50块递给于继。
“这么多人不愿意交班费,说到底是我带班无方。”她强硬地把钱塞到于继手里。
“你不想管跟着其他人屁股后面追债、不想管这个班的闲事、不想当这个班长。我都明白。”老郎没能掩盖住心里的失望,话说得也比平时直白,“不过问题摆在眼前的时候,你不愿意解决它,它就会变幻成不同的样子,永远跟着你跑,你坐着飞机躲去别处也没用。因为它本来并不是一个麻烦,是你心里把它当成了一个麻烦。明白吗?”
任秋芸还像班上的其他人一样震惊在刚才那突然的一幕里的时候,施晴走到了她跟前。
“爱看书的人总是觉得精神食粮比较重要啊!”她轻抚着任秋芸的肩膀,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而游离,“我就羡慕爱看书的人,但我自己总也看不进去五分钟。”
任秋芸抬起头,涣散的眼神花了两秒钟才定睛到眼前的大美女。愣了一下,她忽然说道:“最近没见你。昨天又有个男生在……”
她没有把话说完就停了,听上去前言不搭后语。她后排那个干瘦的女生立刻捂住嘴巴扭头去和再后一排的白白胖胖的女生说悄悄话。
“她究竟在说什么?什么叫“最近没见到”?是不是言情小说里的台词啊?”
胖女生也有样学样捂住嘴巴,两人立刻全身心投入一阵嘀嘀咕咕。
但施晴并没有像她们那样大惊小怪。她虽然没有搭理任秋芸的那句话,却捡起了任秋芸手中的书。
翻开序言,她细细读了读,然后合上书,感慨道:“我虽然看不懂这些。但是我能感觉到,你的孤独种在了心底最深的地方。极其有心的人才能走近你。”
教室里的人本来都把目光看向了门外的老郎和于继。结果墙根没听到几句,只听到教室前排传来凄厉的哭声。
“我以为我装作很开心,全世界就会以为我很开心。” 任秋芸的眼泪根本止不住,镜片都被打湿了,像是雨天里怎么也刷不干净的汽车前挡风玻璃。
“我的演技有这么烂吗?”
施晴一手重新抚着任秋芸的背,轻轻靠在她身边安慰她。另一只任秋芸看不见的手却不停地蹭着旁边的桌子,想把任秋芸刚才靠着她留下的眼泪擦掉。
周围人立刻聚了过来,施晴眼见着任秋芸旁边有别的女生安慰了,立刻抽身走了出来。
她没往自己座位走,反而走到了樊星跟前。
“樊星,有没有带纸巾?我要去洗洗手。”她搓着自己的白细的手指,声音里有些微压不住的烦躁。
任秋芸的哭声还没停止。樊星抬起头,看了看前方的人群,又略带了些审判的意味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施晴。
“没有。”她回答地很干脆,“我没钱买,洗完手都擦身上。”
施晴愣了一下,大约是没想到樊星会这么回答她。不过她很快又回过神来,“那这么说,你班费交了没有?”
樊星已经低头在看自己的作业了,只给了她干巴巴的两个字:“昨天。”
施晴笑了一下,带着一点无奈,在那张甜蜜的脸上显得格外可怜,“我以为我们初中三年,总是要比这些人熟一些的。我只是和你借纸而已,又不是借钱。”
傻子也听得明白施晴的意思。樊星直起身,站了起来,翻着自己的口袋给她看:“只有上厕所的草纸,你要吗?”
她把施晴堵得无话可说。施晴的脸红了一阵,还没想好说什么,樊星眼神往过道上瞟了一眼,忽然站起来出去了。
“呵!”施晴看着樊星的背影,无奈地笑笑。垂在桌边的指尖忽然感受到一些异样的触感。
施晴回过头,发现在她手边的桌上放着一包还未开封的纸巾。施晴拿起纸巾,忽然发现纸巾下还压着一张紫色的纸币。
她盯着纸巾和纸币看了看,微微抬头,目光所及之处就看到靠着墙的男生弓着背低头坐着,似乎是在认真地看书,平日白皙的侧脸此刻却烧得通红。窗外的光线照进来,把他整张脸照出了一种近乎透明的感觉,仿佛傍晚夕阳里的火烧云似的。
“谢谢!”施晴轻声对男生说道,嘴角又勾起以往那个甜蜜的笑容。可惜男生还在很认真地“看书”,没有抬头欣赏到她那张鲜花一样的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