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木家在舫湾村西头,跟阿芝家隔着两块田地。
院里有两座房,房子离开地面,靠几根粗壮的木桩做地基,整个房屋建在木桩上。
院子西侧搭了个草棚,中间砌了堵矮墙,一边有灶台,充当厨房;另一边拴着骡子,靠墙堆着木柴,是牲口棚。
正房里,达木被换上一身干净衣服。
肖像基本完成,骆聿按照达木家人的描述修改细节,削尖铅笔勾勒发丝。
画像上达木头发漆黑茂盛面庞饱满,与面前的人天差地别。
面前的达木面色发黄形销骨立,头发稀稀拉拉可见头皮,嘴唇翕动用夷语不断重复几句话。
院里来了很多人,阿芝在门口遥遥瞅见骆聿,步伐轻快地走过来,回身关上屋门:“有没有吵到阿妹?今天要做法事,院里正在准备呢。”
骆聿抬头笑了笑:“没事,你能听懂达木在说什么吗?”
“还是那样,说阿惹成恶鬼了,要进家门了喽。”阿芝说着看了眼紧闭的屋门。
“今天做法事是要驱走恶鬼吗?”手上不停,笔尖在画纸刷刷作响。
“是嘞,阿妹你也留下,让尼摩也给你驱驱邪。”阿芝挤出笑脸,补充一句:“仪式上大家都要驱的,没得坏处。”
“好啊,仪式什么时候开始?”
阿芝估摸着算了算:“估计要到天擦黑,得等另外那几家从湖上收网回来。”
“还有别家?”笔尖顿了一下。
“加上达木一共有六家,都是这几年家里有失踪人口的。”
骆聿停下画笔,惊讶道:“村里经常有人失踪吗?”
阿芝面色古怪:“都是在后山不见的,村里近些年陆续丢了好几个人,没一个找回来的,连尸体也不见,都说是被食人嬷吃了……”
屋内陷入安静,阿芝凑到骆聿身后,主动打破压抑的氛围。
“画得真好,我刚嫁来舫湾村的时候,达木就长这个样。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芝不住地抬头低头对比画纸上和面前的达木。
“人的相貌会变,但骨骼变化速度很慢,在原有骨骼的基础上,把皮肉丰盈起来,再根据达木家人的描述和推测,基本就能还原出达木没生病时的长相。”
放下手中铅笔,“画好了,拿去叫人看看吧。”
骆聿把画板拿起来递给她,阿芝的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接过。
“真好,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骆聿从藤椅上站起来,活动下了脖子:“你去吧,我过去了人家还怎么提意见?”说完看着阿芝促狭一笑。
阿芝小心端着画板出门,大声回了一句:“不会,画得这么好,大家肯定要狠夸,不去可听不着喽!”
骆聿边活动手腕边打量屋内。
达木单独住在这间木屋,窗下靠墙摆着床,挨着床头放了一张木桌。屋门跟窗户在一面墙上,外面就是院子。
达木的头对着窗户,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半天才眨一下眼。
骆聿走到屋外窗前,窗户下沿有个小洞,微微下蹲凑到洞前往里看。
——赫然对上了达木浑浊的眼睛!
肩膀上啪地搭上一只手,心脏猛地一跳,骆聿瞬间弹起腰板。
身后是阿芝带笑的声音:“屋里面待着无聊,我叫了金花一起陪你。”
骆聿吸了口气,抚着胸口瞪她:“阿芝,你想吓死我,是不是怕我问你要报酬了!”
阿芝弯着眼睛咯咯笑,旁边的金花看着跟阿芝年龄差不多,还是个没嫁人的姑娘打扮。
金花两只手扣在一起,下颌内收,飞快抬眼看骆聿,又撇了窗户一眼,垂下眼帘:“阿弟小时候总喜欢扣窗户纸,那个洞补了好几回,不知道怎么又开了——”嘴唇嗫嚅,咽下了后半句。
***
法事要做两场,家里一场后山一场。
尼摩坐在门口,把柏栎叶烧焦泡在碗中,门坎旁放了一升谷子,谷子上放了一碗米和一个酒杯。
门坎前插着三跟树枝,旁边还有两个草人,草头对着屋里。
骆聿和阿芝站在院子西边的草棚下,两只脑袋挨在一起。
阿芝小声说:“这两个草人,身上挂着红绿布□□骑马的是纪祖,另外那个耳朵下面缠着线的是卜祖”
尼摩嘴皮上下翻飞,一口气不喘地飞快念经,把水泼在烧红的石头上,抱着一只鸡在腾起的雾气上转了一圈,鼓起腮帮对着鸡身喷了一口酒。
反复往屋外泼了几次酒,尼摩把草人转向门外,手上忙活一阵后,用力掷出一块黑漆漆的东西。
抱着鸡站起来,用一根柏栎棍敲打墙壁和房门。
阿芝松了口气:“把污祟赶出去家里的这场就完了,该去后山了。”
山里天黑得早,队伍前面点着火把开路,两边的松柏上挂着许多褪了色的红绳。
今天穿了双软底皮鞋,地上的石子硌得脚底发疼,骆聿尽量蜷缩脚趾,拱起足心。
阿芝低头看了看她脚上的皮鞋:“小路平时走的人少,地上不平,你拉着我走慢点,快到了。”
小路逐渐呈现下坡,一行人钻出杉树林,面前是一片石头河滩。
山谷比林中亮堂许多,明月高悬。
回头看了看刚刚钻出的路口,骆聿望向对面山坡,“那边也是村里的田地吗?”
“山谷那边就不是我们村啦。听我男人讲,山上的地被大商人收去种烟叶了,舫湾村才变成渔村。”
对面山坡上的大部分土地都被开垦过,只留了几棵杨树围在一座建筑旁边。
借着微弱天光,骆聿眯着眼睛观察。
建筑共有两层,占地面积不大,呈长方形,顶部像被一把大刀削平。
建筑前的山坡上闪着两根缓慢移动的火把。
阿芝沉浸在火堆前热闹的法事上,尼摩嘴里念着驱鬼经,绕着火堆转动铜扇。
骆聿拉了拉她的衣角:“那边是怎么回事?”
阿芝顺着望了一眼,脸色骤变:“那过去是个卷烟厂,后来荒废了。不过你可千万别去那边。”
“那边怎么了?”
阿芝讳莫如深:“我们管那座工厂叫麻风洞,没留意什么时候住进了一群麻风病人。大概五六年前吧,村里有人见山头上还空着片地,跑去开荒,几锄头下去刨出一具麻风病人尸体,那人长着一张鬼脸,鼻子都没了!最近这几年再没人敢去。”
夜色如墨般浓稠,河滩上的篝火撕开黑暗。
人群忽然安静下来。
篝火下人影跳动,浓烟裹着松脂气味,尼摩宣布:“山神已受供奉,可以分食祭肉了。”
宰杀后的羊被剖开,架在篝火上熏烤,油脂滴落在火堆里,发出细小的爆裂声。
村民们围坐成圈,手中捧着粗瓷碗,每人碗中一块羊肉。
骆聿坐在远离篝火的大石头上,手里拿了跟树枝,上面串着的焦香的烤肉,是主家专门给她割的一块好肉。
阿芝对这些流程再熟悉不过。
“这是法事的一项规矩,祭祀用的牲畜必须当场吃完不能带回去,在场的每个人都要吃,你尝尝,可香了,我待会再去给你拿一点。”
分吃过烤肉,尼摩做完下半场法事,一行人原路返回,所有人的心情都放松不少。
骆聿缀在队伍后面,对路边的石头和树木生出兴趣,蹲在一块龟形巨石前观察。
阿芝站在旁边举着火把,“这有啥好稀罕的,山上稀奇古怪的石头老多了,回头我带你去看。”
起身拉着阿芝的胳膊继续往前走,“好啊,回头我再来打扰你,可别假装不认识我。”
***
临近晚上十点才回到颐安大厦。
进门后骆聿脱掉身上的毛呢大衣。
滇昙这个季节已经有些热了,里面穿了件白色无领旗袍,细长的脖颈上露出一截银链子。
她习惯在深夜作画,手感上来了能一整晚不睡。
在窗边支起画架,画笔颜料一顺摆开,挑出一只细长勾线笔,在水盂里润了润,沾上颜料。
画板上夹着一张在牛王庙拍的鬼板照片。
提笔勾勒,很快在纸面上描绘出雏形。
画面里,一群人在黑暗中围着篝火,头戴鹰帽的尼摩在火堆前高举双手。
四周是延绵的夜晚,一只面容扭曲的恶鬼在笔下逐渐成型。
恶鬼从黑暗中浮现,悄然靠近人群。
外面突然爆出一声枪响,骆聿一惊,画面染上一抹突兀的鲜红。
枪声从街上传来,声音很近,冲着酒店方向。
几乎同时,房间外咕咚一声,紧接着脚步声渐远。
换了只干净毛笔,沾上清水一点一点蹭掉红色印子。
画纸湿得厉害,骆聿推开窗,街上噪音涌入。
窗户正对着火车站方向,从三楼望去一辆黑色福特轿车突兀地停在车站外面。
走廊上渐渐乱起来。
打开房门和窗户形成对流,骆聿索性站在走廊上看热闹。
过了好一会儿,酒店经理前来稳定局面:“各位老爷太太,不要惊慌,刚才巡警队在追捕一个小贼,已经了结了。大家安心,请看管好个人财务,早些回房休息吧。”
有人不耐烦:“娃娃都给吓着了,你们酒店要整喃样……”。
“小事还犯得着擦枪走火呀,捉个小毛贼置于吗?”
见没什么危险,大家提着的心放回肚里,抱怨几句又都回了房间。
骆聿刚要退回房间,脚下却踢到什么东西。
一个崭新的烟盒,撕开的包装纸还在,上面印着大成九。
门边散落着好几根烟头,其中一根顶端还透出明明灭灭的火光,大有烧黑木地板的苗头。
脑子里突然蹦出酒店经理的话:“请看管好个人财务。”
忽然想起刚才门外的动静,有人盯上了她!
没移动脚下的烟盒,骆聿不动声色地退回房间,坐回窗前继续描画。
走廊上逐渐安静下来,房间内呼吸声此起彼伏,指尖一顿,画笔未停。
——“咕噜咕噜”,仿佛野兽喉头滚动,声音越来越急促!
睫毛低垂,骆聿扔掉画笔,彻底没了作画的兴致。
抄起水盂扶着床沿缓缓蹲下,低头探看。
床下闪着一对红点,一只利爪从漆黑的床下伸出,直冲胸口袭来!
猛然后退,尖锐的指甲抓偏,一爪勾住发丝,
重心不稳摔在地上,后脑撞上椅子扶手,眼前阵阵发黑。
头皮被狠狠揪扯,骆聿倒抽一口凉气,一张怪脸紧贴在面前——眼球浑浊,面中凹陷,鼻子挛缩进皮肉中!
抡起水盂砸在怪脸上,怪物喉咙中迸发出一声凄厉哀嚎。
对方吃痛下动作略微停顿,很快又带着腥臭的掌风抓向胸口。
本能抬手护住要害,短暂的麻木过后,痛感回归,手臂上的爪痕一阵烧灼。
完了,这人该不会得了麻风病吧!
一把推翻画架压在怪物身上,骆聿脚踩画架,抽出裁纸刀悬在怪脸眼球之上。
“你是谁?”
怪物喉咙疯狂咕噜滚动,却发不出一个完整音节。
哑巴?
弯腰靠近怪物,胸前的玉石吊坠从领口滑出,悬在怪脸之上。
怪物愈发狂躁,利爪居然突破画板抓向玉石吊坠!
骆聿挥刀刺入利爪皮肉之中,心里闪过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