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

    赵言望着朝左的枝桠,玉兰缀在其间,被推至围屏的留白之处。

    她抚了抚向上展开的花瓣,玉兰随微风簌簌而动的轻响在耳边似有似无。午后的阳光把浮尘都赶了来,飘飘沉沉,流散在围屏前。

    赵奢从书海中抬起头,见她的举动,凑到面前笑了笑“往日总是向我讨些朝中的趣事的,今个竟一点不瞧我?”

    “怎么还同个物件吃味呀,良人真是越发闹腾。这筹你可算完了么?”拾起竹简,她绕至案几另一侧“先知晓你是查阅地志,我便不对坐于你了。”

    “兴致颇高呀,最熟悉赵地何处,阿言?”悄然摸上赵言的手,赵奢未曾见着她眼眸渐沉。

    “熟悉的,还是这邯郸城吧。”晓得赵奢总是喜欢着听她讲自己的事,她继续道“沙丘宫变之时,我随着父亲一直变动着。邯郸突然就乱了,人心惶动,起初众人皆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城中寂静和骚乱舔舐着每一个人。”

    “我深知不得多想,就看着邯郸,端详它的东市西市,细察它的侯府平屋。可我仍是更记得那些人,人们不敢走上街,躲躲藏藏,窥伺着是一只只紧张的老鼠。人们急着走出走入,忙于巷头巷尾,慌慌张张,观望着是一群群无助的野兔。”

    她捏捏赵奢的指头,嘴角扯了扯“城里正常生活的秩序被搅乱,他们不是想要的布头,不是想要的豆黍,不是想要的生火的柴木……但他们是人。”

    “他们是人。”

    赵奢扣住她的双臂,拇指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水。一时之间,二人无言,只余玉兰依旧绽放。

    她望着朝右的枝桠,玉兰缀在其间,被推至围屏的留白之处。

    “做梦了么?”怎的梦到以前的事了?良人都走了好些年头,今日倒是梦见了。

    “君夫人,可是有什么不舒服之处?先漱口水吧,我这就叫碧竹姑姑来。”玉桂引着赵言漱漱口,又轻拿布巾为赵言擦拭。

    碧竹服侍她收拾好,用过朝食后,赵言走到案几前,望着窗前的栾华,玺桃在一侧侍弄香炉。

    “君夫人,夫人前来请安”碧竹在身侧低语。得到赵言首可,碧竹又向门外走去。

    “母亲,玉桂姑姑讲道您又是惊醒了,如今精神可有好些?”司马清急急忙忙靠过来,拉着赵言的手摸着安抚。

    “都是府上的夫人了,做事稳重些,莫要摔着了。无甚事情,不必如此担心。”赵言轻拍司马清的手背,像是在拍小狗一般,司马清想。

    “还是注意着些为好。母亲您前些日子才受过风寒,近日又劳神想着这换将一事,睡着没个安稳也是可能的。您还是得好好保养身体。晚宴的筹备已经做好了,李叔前日便照您说的派伙计给伯叔还有先生们送了请柬,前庭与堂中也收拾好了,也联系……”

    赵言摁了摁司马清脸上轻蹙着的眉,抚平,手顺着往下,止住了她的话“说得倒是好听,自己仍是皱成个苦瓜。莫皱着眉头,似个老太太一样。”

    司马清又看着赵言的手,这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念着她,待她最好。她有些失神,掉进赵言混浊幽深的眼眸。

    “母亲……括儿,括儿是不适合为将…为主将吗?”她慌忙开口。

    赵言凝视着她“阿清,牧儿闲时会与你聊些什么?”

    司马清重新看向赵言,微微勾唇“郎君,郎君大多是提些个军中的趣闻,他兄弟,手下闹的笑话之类的。”

    “良人亦是。他初为田部吏,征收田租,后被举至主管全国赋税。他时常同我讲征收时官吏与百姓的矛盾,与贵族的冲突。”

    “麦丘的战争之后,他时常留在军营,便寄信回来与我聊聊军中的趣闻,李二郎的勇猛;张伯父的滑头,每次都骗些个新卒给他‘供奉’;宋副将老是走错营头……”

    “可是括儿呢?他不曾在军中历练过。[1]他有同他饮酒玩乐的弟兄,而无生死过命的袍泽;他有同他共议兵书的诗友,而无阵前互望的同侪。他不曾经历过拿着刀戟挥舞砍刺,卡进骨缝之间揪扯不出只得相互撕咬换同袍一击;不曾共奔赴两天一夜,急行二三百里,为获胜,为结束战争竭尽力血;不曾见证着重骑兵如浪潮般涌过,将人碾成血肉烂泥,冬夜一过,战场上便是一座座‘铜像’,冰碴子,烂泥肉和铜盔甲的‘铜像’。你未曾见得,我未曾见得,但一军之主将,掌管四十万兵卒的主将勘能未曾见得?”

    赵言抚着栾花,下一刹,她用力摁碾着将花瓣抹去。

    “括儿自幼习得兵法,言及兵事,想着天下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他与良人谈论用兵之事,良人也难不倒他。但他不会用兵。”

    “良人同我讲,赵括将兵事讲得过分轻易。然战争之惨烈绝非他言。良人与我商讨着历时便将括儿送去他营中做副将来过度。你觉着括儿未去营中历练,有多少是我与郎君的安排?”

    “他不愿去。”君夫人一字一顿“他自认是王室宗亲,才能无人能及,不甘与庸俗为伍。‘马服子’讨了个内史,负责徭役管理并着赋税征收。但他好名声,时不时跑去与平原君等的门客辩讨,或是参与名士们的清宴。”

    “阿清,告诉我,可堪担当主将一职否?可做四十万大军的主将?”

    “当此换将之际,又有几人是真心欲扭转战局、为国纾难?朝中的大夫们,只是想着以王上的责任,遴选替罪羔羊,实则意在征发徭役,鲸吞百姓田产。最好莫过于输了这场战役,朝廷势力大换,王上孤立无援,只好由着他们将赵国吃尽!”

    赵言神情肃穆“阿清,如今吾等已是在这漩涡里了。先王受困沙丘,活活饿死;廉将军如今被换将,无奈归返封地;蔺上卿重病在身,赵国朝堂后继乏人,国之梁柱倾颓堪虞;明面上平原君劝王上接收上党,虽本意或许为赵国谋利,却未曾料到直接致使秦赵如今的战争,如今他也被王上厌弃,丢在一旁。现在他们的刀指向马服君了。”

    先王的势力被打散吞食,蔺上卿呕心沥血的劝说不能阻止国家的脚步。王上被野心束缚,将赵国拖进战争的深渊。有识之士被奸魍排斥在朝廷之外,或是沉寂民间,或是奔赴他国。新贵们攀附王上,调笑着,缓慢的吞食赵地上的人们。

    司马清脑中各色声音错综杂响,她艰难地将话语吐出“那百姓呢?”

    “赵国的百姓呢?”

    “家里的劳壮力被征去,田赋,人口税大涨,交不了的仅能将田卖了,活不下去只得将自己卖了。田地被抵押至贵族手中,人也成为底下的佃民。”司马清的语速不断加快,似脑中纷扰的杂念不停追赶着她。

    “不止。”

    “阿清,他们的危难不止于此。那些令人作呕的贵族希望百姓饥馁而亡、劳瘁而毙,或因水蛊肆虐殒命,如此便可将无主之田亩据为己有。再役使精壮者为其佃农,且最好将卖身契全然掌控于掌心,即便佃农死去一批,再补上即可。在这些贵族的眼中,百姓不过是蝼蚁,是可以随意驱使、消耗的劳力,是其扩充财富、满足私欲的工具,命如草芥,无足轻重。”

    赵言引着司马清的手,将栾花接至手心。

    “然而,你我都是贵族。是宗亲,是这巨木中依附于它的躯干,汲取着它的养分的蟊贼之一。若是没有贵族的身份,你我亦是一样下场。”

    手中的栾花被攥紧,她抬头望向赵言。赵言的眼眸里透出悲哀,但更多的,是浑浊的冷酷。往日里引导她关心百姓的君夫人,纵使有慈悲心肠,终究是锦鲤一只。

    她盯着年过半百,优雅庄严的老人,心中迷茫又悲痛。

    百姓的命运,赵国的去向,赵人的危亡…如今是两个上朝不得,自保不足的妇人讨论着,心系着,担忧着。

    当今朝堂之上,究竟几人能赤心报国,几人欲明哲保身,又几人在专营权谋、追逐私欲?

    鱼池的水愈发浑浊,暗潮在旁涌动,漩涡逐渐生成。每个人都是池中的锦鲤,在漫不经心的游弋;在池中交汇,短暂停顿后若无其事的分开;在相偎缓游,搅浑局面。

    却不知这池塘是否只是他人的鼎镬。

    “阿清,歇息去罢。有些事情我们去想,是无用的。晚宴的筹备再去查勘一番。”

    “莫要细想。”

    司马清答是,她望向赵言“母亲,你何时对……失望的?”

    赵言走至围屏前,“从三个人掀起一场内乱始,我便不抱以希望了。”她压低声量。

    “莫将王看作代天牧民的使者。”

    “莫把王当做王。”

    司马清退出屋子,赵言抚摸着围屏中段的鹂鸟,房中薰笼、箱奁寂静。

    她轻轻呢喃“赵国的梦,也应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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