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言徐步于回廊右畔,她看着同样老去的家将,一阵恍惚“杨二,都过去这么些年了。”[1]
“夫人,唉,都得唤您老夫人了。……仍是祝公子就任主将一职,有扬主公之风。”杨宫面色诚恳,略带古怪。
“也无旁人,莫要在这装什么样子。你也知晓括儿那心性,赵国的未来丢他手上,我终是放不下心。”
杨宫微微欠身,“老夫人,您为公子已费尽心力,连王上面前都苦劝多次,可王意已决,咱们再忧心亦是枉然。当下局势诡谲,还有诸多要事亟待你我筹谋,莫要被这一桩事绊住了脚。”
老夫人沉默良久,轻轻叹息“你这家伙,这些年同程先生走得近,竟成了这番老狐狸。走罢,晚宴也当要开始了。”
赵言身着锦服,稳步走入堂中,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抬手还礼,神色不可捉摸。
”承蒙诸位在这诸事繁忙之际,拨冗莅临寒舍,老妇心中实在感激不尽。今日略备些许薄酒,望诸位尽兴。“言罢,抬手示意众人落座。众人谈笑斡盏,杯盏交错之声渐起。
列席而坐的有赵家亲眷,府中门客,与几位深得信任的家臣。程列捻起樽壶,一饮而尽壶中的蜜水。案几左侧的羹饭饭食,外侧置好细切的肉辅上些辛辣香料。他依序取用陈列的菜肴,侯着身侧的僮仆续食,未理睬身侧的梁晓。
赵言望着歇山形式的屋顶,渐渐往下,垂眸细数堂中的侍仆。
“诸位,今日邀来参加这晚宴,是为同贺吾儿这一殊勋。实乃吾儿赵括承蒙君恩,擢升主将之位,将奔赴秦赵鏖战。想吾儿自幼研习兵法,勤苦不辍,如今得以担当重任,为报君王信重,亦不负他父亲生前之赫赫威名。”众人一一举酒,皆是苦涩的喜悦,好似蜜水里掺着苦参。
酒过三巡,乐声渐起,一队舞者翩然而至。舞者列阵,随着琴音碎步挪移,似春日里缤纷的花瓣,在柔风的轻抚下悠然舒展。吹箫者双唇轻启之际,悠长且清越的箫声悠悠扬扬地飘散开来,是凉风拂过簌簌摇曳的竹林。
乐师身姿挺拔端正,仪态肃穆庄严,手中玉磬在其轻敲之下,清脆之声仿若晨钟破雾,余音不绝。节奏稍稍变快,舞者两两相对,旋转、对举,旋身,倾腰,裙摆相互碰撞、翻卷,如彩云追月,层层叠叠。
只是环顾堂内,尽管此刻丝竹悠悠、舞姿翩翩,尽显典雅之韵,无人真正欣赏于此。[2]
赵言端坐在席,脊背挺直如松。她端起酒樽“如今秦赵的战争已然持续两载有余,犬子承蒙君恩,被委以主将之重任,将率军奋战于疆场之上。值此关键时刻,你我身为臣子、亲眷,亦当负起应尽之责,殚精竭虑做好后方筹备事宜。我等应谬力同心,不致贻误战机。”她的尾音渐拖,最后两句意味深长。
堂内烛火摇曳,光影在众人脸上跳动,气氛活跃,隐隐透着些许古怪。
梁晓起身举杯再拜“老夫人所言极是。秦赵此战,关乎国运,公子既已担此重任,吾等自当倾尽心力。”
堂中继续酒盏交错,众人笑语盈盈,眼神交汇又不留痕迹错开。
琼月低身将酒樽倒满,双目低垂,面色不改地悄然退至堂外,堂中几双眼睛静静瞧着他。他端着吃剩的饭食剩桶,避着侍女僮仆,出了外庭,向着小巷走去。
散下些许头发,又往石板上打了两滚,尘土沾染衣袂,琼月变作一副邋遢模样。他拟作喝酒撒泼的厮混之徒,趁着旁人不注意,逃进另一府的暖炉房中。旁人偶然瞥见,也只当得是府上的顽劣僮仆偷喝了酒,正慌慌张张溜回来,想要寻个暖和地方躲懒,并不多做留意。
琼月收拾好,向管家一拜。管家领他绕着走着,侯在主屋门外。
“主公,今夜马服君夫人设的晚宴,邀的是家眷及马服君旧僚属家臣,以贺赵括公子赴将军任。”他跪于地,埋头说道。
谷奕轻哼一笑,未置一词。他靠卧榻中,抬手示意琼月续禀。
“老夫人勉言数句,席间氛围有些许怪异,大抵是赵括那子已前往大营,未临此晚宴。”
“下去吧,往罗叔处领赏。”琼月恭敬告退,顺着奴仆出府,专拣些少人行走的僻径,狗狗祟祟而行。其行状与那等醉汉懒夫无异,沿墙根踽踽,拧起不听使唤的手脚,跌跌撞撞至散酒肆前。
安大埋汰的嘁了声,朝他吐了口唾沫“又从哪处娘们兜里掏了钱来厮混,刚喝了一顿不够你花的?”
“那个谁,快来搭把手,将他拖进去,这醉鬼又倒了!”安大扯着琼月半边臂膀。琼月余下身躯都瘫在地上,扭成一股烂泥。
酒肆里的伙计合着将琼月拖了进去,方入屋中,琼月一改醉鬼的姿态,向搬扯他的伙计行礼。“余四前来复命,诸事已毕。”
那伙计面目寻常,扔进人群中恍恍觅不见踪影。他推开木门“速拟文书,相国与王上现今极重此间情形。我与安大他们还需搜罗市井流言,今日由你书录。”[3]
琼月拿着极细的笔,在帛上细细描暮。
“启禀王上,邯郸城中有关将军廉颇之降的传闻撰写已讫。捧吹马服子赵括之作势亦成,致赵王颁令易将。”
“另城中有传闻渐起,言马服君夫人苦谏赵王不得,未知可否对其作出干预,望王上明示。”
“另城中有传闻渐起,言马服君夫人苦谏赵王不得,未知可否对其作出干预,望王上明示。”
秦王手持自赵地急送而来的情报,另一手徐徐轻扣案几。他将帛书递至范雎“先生,可有什么想法?”
“马服君夫人应是传闻以求自保,或他人有心利用此事。然,大王当下恰可借势挫抑赵王。”范雎恭敬抬手,回看赢稷。
“哦?先生但说无妨。”秦王不动声色说道。
范雎拱手再进言“王上尽可将此大败颓势诿于赵王。马服君夫人,蔺上卿等一众苦谏赵王无果。盖赵国兵败,只需稍稍推波助澜即可使赵王威望大减,民心向背或将有变。”
“彩!”秦王大喝,眼眸里杂着真诚与冷峻“来人,拟诏。命将军白起为长平统帅,对外仍佯装王龁统军,任何人不得泄露,对外严守机密。白起即日乔装赶赴。”[4]
“唯。”范雎同大夫齐身作揖,秦王貌似未曾察觉,相国范雎低垂的眼眸中,悄然闪过一抹寒芒。[5]
司马清前来请安,赵言正握笔提写于竹简上。司马清轻步趋近,于案旁默默研墨。唯闻墨碇研磨之声,沙沙然若蚕食叶。
“此简札可呈送族老,待详加研讨之后,再转告侄儿知晓。”赵言言罢,缄封牛绳后递与玉桂。玉桂颔首,双手恭谨接过,施以礼拜,旋即徐步退下,其影渐没于门扉之后。
“室中幽晦,出去罢,清清思绪。”
“母亲,昨日您差遣清留心府中的侍仆,想来定是察觉到琼月私自外出之事了。既已有所察觉,为何不径直将此人揪出?”司马清搀着赵言漫步于湖边,秋桂盛放,馥郁芬芳。
赵言目光沉静,凝视着湖面粼粼波光“他大抵是贵族手下的探子,或是秦王派来打探的斥候,亦或两者皆而有之。无论属那哪种情形,你我妄然行事都是打草惊蛇。况且赵家大势已去,如今不可出了什么乱子。昨日晚宴说了什么无需在意,站队表态才是重头。”
“我们要做的,便是继续当个看宠。阿清,在势力不足时,潜伏是第一要义。”
“清记住了。”她望着赵言抬手拉下一枝桂花嗅闻“母亲,为何会料想着秦王会在我府布下细作?”
赵言将桂枝置回“你可知秦王如今年岁几何?”她扭头瞧着司马清,司马清低下头“大抵耳顺之年。”
“他御极近五十载,削弱燕韩,伐齐攻赵,重创楚魏。每一场战争,背后皆是海量情报的精心罗织与诡谲运用。赵国公侯的华筵晚席,楚地黔首的俚俗言谈,韩国王室的纠葛龃龉,尽为他与相国范雎可利用的杀招。我等不过也是被扯动的棋子罢。”
“兵戈之事,利字当前。和谈斡旋所斩获之利,在己方势力不足以尽驭他地时,远比劫掠,比占领要大。古往今来,若短时间无法治理的地区,都是获得一定的战国之后再谈判。无法获取利益的战争,都只是在空空消费国力。”
“而谈判,有太大的操作空间。只要被献出割让的不是你所掌握的利益,蓄意运筹一场必输的战争,亦不失为贵族口中的‘一步好棋’。”
“当舍即舍,该抛则抛,我们没什么有的,也没什么能剩下的。”
二人望向湖心,平静水面有泛起一丝涟漪,随即恢复如常。
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