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终究是老了,尽想些以往的事。”赵言静坐亭中,轻抿一口茶汤。她回想着往日括儿与良人论兵时的样态,二人执棋在手,她在一旁看父子俩斗的欢快,牧儿给括儿鼓气,喊道哥哥要把父亲杀的片甲不留,以报他上次大败之仇。

    自那时,她与良人便隐隐察觉到括儿不适合为将。论兵于他只是一场游戏,良人如何也赢不了他。括儿把兵卒当作耗材,不是名将中为战争整体为重,诱敌等作为战场上必要的消耗,不得不为的权衡之计。

    他只是没把兵卒看作“人”,和他一样的“人”。

    大军向南征战,水土不服,得了疫病应是如何?不过就地诛杀患病之人埋好,勿要污染营中水源:围城战时营中新卒较多,夜里营啸应是如何?就地镇压,封营闭守,不得放出,使伤亡控制即可。

    他不是能够冷静面对伤亡,断尾求生;只是天赋足够,使他得以想到貌似可行的解决之策。

    然于实战中,他能顶着敌军的压力,力扛手下的埋冤,放开心中的不忍,亲口下令,亲手施行?

    他未经磨难,不曾历练过。若是战场上侧翼的一次佯攻,他或能识破敌军的诱引,使他产生提防之心;若是军营中斥候的一声来报,他亦可明白粮草运输的重要,不至于孤军深入敌方包围。

    他皆不曾有过。

    他的天资使他眼高于顶,而王上亦复如是,正值年少,气傲,莽撞,未经挫折砥砺,不识败绩苦涩。

    赵言望向西边,她垂眸恳请上苍垂怜,给她的儿一次试错的机会,不要将赵国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七月悄悄的跑走了几日,赵言平日不喜出门,自太后故去也无人聊个闲话家常,就剩司马清等前来请安。司马清瞧着赵言日日端详那花鸟屏风,记惦碧竹姑姑同她透的底,心头一横“母亲,莫要过于沉溺在伤心之中,担心您的身体。”

    赵言眸光轻移,瞥了眼面露纠结之色的子妻,心里暗自好笑“你是真信了碧竹的胡言?说什么这围屏是良人特意差人所制,自置于屋中我便常常端详,睹物思人?”

    她抚了抚围屏上渐旧的玉兰“是也不是。我对良人的爱可没那么深厚。”

    十七日,白起避开官路,乔装改扮,趁夜兼程赶赴长平战场。他的营帐、卫队皆不露痕迹替换王龁守军,无人察觉到长平统帅的变动。

    威严不显的统帅手握兵棋,在空无一物的案几上摆弄着。

    他自左庶长起统兵作战,将秦国的战争带往歼灭战的走向。楼缓,范雎等人进行情报分析,确定方向后,得到秦王调令,便是他制定战术,决策之时。

    各国众人皆唤他“人屠”,谁也不知他是如何率部日夜奔袭百里,急行军八日之久,驰至华阳城下,援韩大破赵魏联军,斩首十三万。[1]

    白起看向王龁,王龁细细交底,将秦军兵力部署等全盘托出。

    赵言扯起往事“昔我嫁与他时,怎会料到,这个不甚起眼的王室宗亲会上战场。家书一封,不过寥寥数笔。府上那副都喜爱的舆图他一并携了去,回来时,便拉了这围屏予我。”

    目光落于围屏之上“围屏上玉兰的枝桠蜿蜒,是赵地与周遭主要的流道;树上啼叫的鹂鸟,翩飞的彩蝶皆是其间关键的关隘;每一朵玉兰,都是赵国的村落城池。”

    檀木的主座立起四扇屏风,绘就清丽玉兰,点缀精致雀蝶。然而屏风每一处都是真实的关隘,城池。

    “上党在第二屏的左侧偏下,与这颗代表邯郸的玉兰离得看似近,其间的太行山将其隔绝开来。”赵言拿着司马清的手,细细描暮比划着屏风。

    “上党之地,王屋,太行环绕。东侧的太行山脉阻拦了秦魏等的兵势。丹水、少水亦会切割战马奔蹄、战车驰骋之势。”

    “如今成功以赵括换掉廉颇那匹夫,赵将年轻气盛,当按捺不住,欲主动出击。”王龁拿起案上的兵棋,向少水方位徐徐推进。

    “遣部分兵力佯装败退诱,引赵括上饵,扼断赵军粮道,断其后路。”白起沉声“令军中善查者盯着赵军堡垒变动,在其出击之前,备好口袋,只待收网。”

    “唯。”营帐内的幕僚,裨将抱拳。一时之间,秦军营中似有恶虎出笼,隐隐可嗅血雨腥风前兆。

    “将军,赵地安平,河东所征夫役已至,现安置于右营操练。巨鹿,常山等地征夫,尚在途中。”一偏将入帐禀报。

    “令士兵以村落、家族等为单位结伴为伍,先适应军营生活,莫要引起营啸。”赵括搁下兵书,微微抬眸,朝副将说道。

    “将军,上党乃三关要道,百里石长城弃之不用,秦军狡诈,盖能料到我军下一步动向。此举……”副将神色凝重,并不认可赵括的战略,从侧面劝说。

    赵括未置可否,起身掀开营帐的帘头,初秋的风带着寒气卷入。不远处练营场上,赵国的马兵纵马结成阵型,挥舞着戟、。

    “弱守强攻,以守为攻,攻中有守”赵括静看兵卒随各伍长旗帜的挥动,娴熟变阵。[2]

    他神色自若,对身后偏将道“廉将军固守示弱,有助秦军骄纵轻敌。今吾用计引敌入彀,于预设之地,迎头痛击。况秦军数十万兵力及后勤辎重,陷于太行西侧腹地,风餐露宿,粮秣匮乏,士卒伤病交加,尽处劣势。我军主力奋力一击,秦当实力大损。”

    偏将恭敬作揖,悄然退下,神色间隐有忧色,却未发一言。无人知他是否认同主将的话语。

    日子在两军紧锣密鼓的操练中恍恍而过。

    恍若无人察觉宿将王龁不至于不知率秦军将入丹水北地河谷,行军中易遭袭击。赵军秣马厉兵,严阵以备。

    白起屹立帐中,静静望着舆图上的丹水河谷,两万步兵即将退入口袋中,轻骑兵爬上北侧的高地蹲守潜伏,是分割赵军主力的前齿。[3]

    他要率部截断赵军的后路,让以为可以吃掉口袋的赵军被困在口袋吃掉。

    营帐中侍从拿起盔甲为白起穿戴好,白起登上战车,大军拔营,玄黑的帅旗随着寒风鼓动,猎猎作响。

    狭路相逢勇者胜,赵括想着。他敕令大军继续前行,“斩杀秦军主将,疲兵必不攻自破!”赵军肃穆行军,将士步履铿锵,军纪依旧严明。[4]

    丹水谷地中已是狼藉一片。此地两军交战未达半日,残骸遍地,地上净是些人骨马骸,断刃残甲混杂在血污中。

    秦军剩余的人依旧结成梯形军阵,倚着地势负隅抵抗,前头窄部的兵卒不断倒下,身躯跌入血河,临死前用生命最后片刻,以手为钩,死死拽住前头赵兵的手脚,换同袍大刀砍过。

    “将军,此地僵持不下,恐秦军埋伏有诈,望将军先行撤退!”偏将疾呼,话音未落,阵阵马蹄声响貌似扑面而来。

    北侧丘地上数千骑兵冲锋而至,尖浪般将赵军阵型冲散,将赵军撑开、撕裂,如利刃划开布帛。战马蹄下不分秦兵赵兵,一并碾作血泥烂肉,骨裂的声音被埋没在两军士卒砍杀之间。

    后方斥候急报“将军,尾部似有秦军增援,帅旗为‘白’!”刹那间,赵括所乘戎车恍若凝滞,死寂笼罩众人,惟有风声呜咽。

    赵括长吸一口气,提剑高呼“我军主力尚在,定能突出重围。众将士,随我冲锋!”

    军阵换位,战鼓交响,步兵阵列整齐森然,两军兵卒似笠中倒下的豆黍,在丹水的谷地短兵相接,无人退却。军阵前端血肉磨盘,所有人如被缓缓推至石磨中,被刀戟碾挤成上党的基肥。

    白起端坐戎车之上,一旁战鼓时有命令下达。他静伺赵括,仿若夜枭盯鼠,待其心智溃乱、轻举妄动,却又不敢决绝断腕求生。

    两方数十万将士,在主将的博弈中交战砍杀着,消亡着。丹水潺潺地流淌,乌鸦栖其枯树细查。

    赵言望着黄花纷落的栾树,透骨的悲伤遽然涌出,残躯蔓延阵阵苦意。她拉起司马清的手,深邃混浊的眼中有泪掉落,似将她掩了十余年的悲苦引出。

    “阿清,我心有悸。括儿之死,吾无怨尤,可那四十万将士不应踏入王侯士族的斗局中。”赵言仿若重回往昔中无可作为,只得垂颈静候命运到来的及笈之年。彼时她的心还没有那么坚硬,可以眼睁着,推动者平民走向被宰割,榨取的绝境。

    她朝西望去,两军的将士在撕咬砍杀着同胞,王侯士族百般手段用于战争。

    “他人皆有各自职责,有烟火人生,有亲族所依,有恩怨情仇。”

    “但为了一个国家,一片土地,一句誓言,一点尊严,甚至一匹麻布,一些陈米,一块树皮,一撮土,碾碎在时代的磨盘里,成为下一个王朝的口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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