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亡

    残夜的墨色尚未被晨曦全然驱散,丝丝缕缕地缠裹着天地。邯郸城在一片朦胧中初醒。

    邯郸城外,路肆如往常一般,挑着家中新制的几双草履,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集市。脚下的土路坑洼不平,恰似岁月的瘢痕,每一步都扬起细微如愁绪的尘土。渐近集市,往昔寒暄打趣之声全然不见,喧闹、熙攘之景仿若隔世幻影。稀疏零散的摊位七零八落,摊主们或坐或立,无所事事。他寻了个角落放下担子,半日过去,担子上的草鞋却如被霜打蔫儿的枯草,无人问津。

    自山中砍伐来柴薪的李叔,看着路肆那丝毫未动的草鞋,嘴角浅浅扯着,干涩且悲凉“别熬啦,去讨个烧饼吧,回家好好再种一季豆黍,还能熬过这个冬天。”

    路肆静默不语,仿若未闻,只是右手使劲扣着地上的土块。一侧贩卖自制陶碗、陶盆的温伯放弃一再变动席上陶碗的摆放,抬头苦笑道:“这仗再无休止地打下去,赋税愈发沉重,家中余粮都已见底,饭都吃不上,谁还有闲钱买鞋哟?”

    身旁卖木勺、木梳的老者长叹:“这场战争廉将军时征了二十多万,马服子时又征了二十万余。邯郸城内的大人们如今还在争吵要在哪里征募劳壮。”老人拿起木勺,缓缓左右摇晃,摆向东,又摆向西。“赋税自上月翻了一番,谁能吃的上饭,穿的上鞋,撑的过这个冬天?”

    贵族能,贵族能吃得饱,穿的暖,用度不愁,手下净是百姓的田产,路肆暗自想着,集市上的众人暗自想着。他静静望着身前街道上行人匆匆,往常热闹的摊位稀稀落落。

    长平被围已有五日,赵地百姓的生活已有变化,然达官贵族们依旧在朝中争吵是否增援,如何增援,恍若苍生的苦难不过是他们博弈的棋局。下朝后,又是一派祥和,歌舞升平。

    那朱门之内的欢声笑语,与市井陋巷的悲叹哀愁,仿若被一道无形的天堑隔开,只是无人在意,或仅仅未被人聆听到,风雨正从远方的长平裹挟血腥与绝望而来。

    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丹水谷地已是一片肃杀景象。赵括所率大军被困于此,四周敌军重重围困。此时军中补给盖已不足,粮道断绝,将士们拼杀轮战已久,眼中显露无尽的疲惫。

    厮杀的喧嚣已然沉寂,留下的唯有尸横遍野的惨烈景象,残肢断臂散落四处,鲜血汩汩淌流,汇聚成暗红色的血洼,刺鼻的血腥气在空气中翻腾、发酵,熏得人几欲作呕。

    赵括心中深知突围的希望不大,但血战铸就的意志使他面色坚定“吾等乃赵国儿郎,岂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今虽深陷困境,未尝不可杀出一条绝路!”

    士卒们心中的恐惧与绝望难以驱散,但还是握紧了手中的刀戟。

    “怎的将兴儿抱来了?我身上尚染病气,恐累及他。要是传至他生病,这可如何是好?”赵言看着小孙儿鼓动着要跳进她怀里,忙出言阻拦。

    “母亲,医者说您是忧郁过度一时攻心,不会影响至兴儿。”司马清将烫手的翻来滚去的小山竽捧至赵言面前,轻声劝道:“倒是把兴儿送来,可好好缓解您劳郁过度。”

    赵言张口欲言,赵兴“嘭”的往赵言怀里钻。司马清忙捞起好动的幼童,柔声道:“兴儿可想您了,不是么?叫声祖母,兴儿。”她眼角笑意难掩,仍是染着些忧愁。

    “珠母珠母,珠母!”如今正是孩童喜好所有人关注他围着他转的时候,赵兴叫嚷着,想要引起母亲与祖母的注意。

    “我的乖孙儿啊,祖母身子不爽利,莫要沾染些病气。”赵言唤来碧竹,不顾赵兴的伸手阻挠,遣她将赵兴送回东房。

    “阿清,有什么想说的尽说即可。”赵言望着小孙儿张牙舞爪地晃动离去。

    司马清轻轻抿唇“母亲,赵国真的就这么,这么弃长平那四十万余将士不顾?”她十指摩挲,几近拧作一团“朝廷貌似仍在积极求援,可韩魏被秦国打的不敢出兵;楚国自国都攻陷,先王陵墓被烧毁后再难有起色;齐国受秦国利好,无意援赵。”

    “虽说这以不是你我能左右的,然……我四十万余大好儿郎就这么被抛弃于长平了么?”

    赵言抚过花鸟围屏,屏风中的鸟雀依旧高声鸣唱,跳跃于玉兰花间。她翘起嘴角,讽意渐浓“邯郸的贵族们都想着长平的人们死绝,好收他们的田产呢。”她微微笑着,手指撷过围屏左侧的彩蝶“几个聪慧些的料到秦国吞不下全部赵地,定是得找些代办之徒,亦大抵是他们。如此,他们又怎么会急着救人?”

    “再有剩下些个,便是如你我这般,做事不得,无力回天,只余见证,相较平民而言可多苟活一命。或是冷眼旁观,或是逐人之利。”

    “时近晚秋,匈奴又要开始骚扰、劫掠边镇的粮食人马。北地的将领更要加紧防御,无力增援长平。”

    “赵王救不得,相国救不得,朝中诸公救不得,你我亦救不得。”

    玉兰依旧盛放于围屏之上,只是赵国将入寒秋,再难见春色。

    “找我有何用?问我有何用?赵王救不得,相国救不得,朝中大人们救不得,你我皆救不得。”蔺相如形如枯槁,深陷锦衾之中,仿若一片残秋的落叶,飘摇欲坠,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揪心的咳喘,仿若要将肺腑倾尽。

    赵国的上卿瘫坐卧榻之侧,他已病入膏肓,卧床不起。蔺相如看着他的子孙,因他受先王敬重,权势渐大,如今新王登基,风云变幻,往昔敬重不再,蔺家权势渐颓,子弟不受重用,只得在新贵身后,寻得一丝荫蔽。他向长子发难“因我重病在身,难以管顾族中事务。我听闻,族中子弟有在外大肆宣扬谈论,长平相关的‘国事’?”他那暗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屋中回荡,蔺大忙称未管好二弟,被暴怒的族长直接打断。

    “蔺二,你可曾论道言秦国不会将赵军尽斩杀?”蔺相如混浊的双眼依旧锐利,如同将灭的烛火,仍有最后的倔强。蔺简低垂着头,嗫嚅不敢出声。“你说杀尽长平守军会激发赵地百姓的血性,咳咳……至此将无人敢降,秦王会想到这一方面,不会下令忼杀赵人?荒谬至极!”他怒视蔺简,额上青筋暴起,不敢相信这番天真幼稚的话是出自蔺家子弟中。

    众人忙摁住想起身取书房的简牍的蔺相如,他艰难地咳喘着,唤长子将简牍拿来。“且看近几年秦地收成,土地干涸,贪婪的虎狼怎么喂饱家中的子嗣?唯抢食别国的食粮,掠其仓廪,夺其黍麦,以度过这荒年之厄。”他猛地一阵咳嗽,仿佛要将心肺一并呕出。挥开蔺三舀的药汤,他低头字字砸在所有人身上“秦国近些年每一次出兵,都怀着必死的决心,要在荒年之际,抢来家中妻儿明日的吃食,填上秦人的肚子。你谈及血气?与这些豺狼谈血性?他们每战皆图啖其骨骸,饮其血肉。秦人要粮,要地,要他们能活下去,要为此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地杀出胜利。”

    他大呼道:“秦人早已积攒血气,磨炼意魄,岂会因怕激起敌军的血性,放弃到口的胜果,与我赵国和谈?”族中小辈们一并跪于榻前,低着头,噤若寒蝉,思绪纷杂,不知想些什么。

    “那你们的血性呢?你们的血气在何处?望着朝中诸公纷纷为一己利私利逐战,高高挂起,还是空谈国事?四十万余赵人死战长平,北地将士誓死抵御匈奴袭扰,你们呢,你们又做了些什么!”蔺相如气急,欲将手边的物件扔出,终是无力,罢了,挥手斥退屋中所有人。

    室中静谧,惟余他粗重的喘息。蔺相如静卧榻中,细看房梁上每一道细纹,皆已模糊不清。

    长平之战的惨败,其惨烈后果,绝非仅局于军事上的痛击,更是赵国人心的一次重创。民心士气自此将一蹶不振,往昔的昂扬斗志会如烟云消散,徒留颓然与惶惑在市井街巷、朝堂宫闱间蔓延滋生。

    他的思绪渐渐飘远,回忆起自己一生历经三朝,从辅佐先王,政治清明、国富民强,到如今王上听信谗言误国忠良。半生荣耀加身,他曾护和氏璧周全而归,于渑池力挽狂澜,令秦王颜面有损,赵国威名不堕。

    而如今,一切都已是物是人非。他只得瘫卧榻中,静侯长平战败,眼睁着赵国败落。

    蔺相如的咳声愈发撕裂,好似要将他破败不堪的身体劈开。他闭上双眸,喃喃自语,眼角有泪划落至锦衾上,窗外雷霆乍起,奔腾而过。

    “赵国也许那时候便要走向崩亡了,这场战役注定人心离散,国家衰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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