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侯

    司马清素手轻执小锤,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赵言的后背,缓声劝道:“母亲,城北徐家设宴,您已许久未曾出面话事,此番何不一往?”

    赵言抬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案几上的玉鹿摆件,那温润清透的质地,光泽依旧。她目光凝于玉鹿,轻声开口:“晚宴之上,珍馐美馔、丝竹雅乐皆为浮表。众人所图,不过是互通情报、权谋相易。你既为家中新一代主事之人,一人去是应当的。”

    言罢,她把玩着玉鹿,指尖轻点间,玉鹿于案上轻盈跳跃,思绪仿若随之飘远,“想当年,孝威太后尚在时,你我二人还时常于宫内小晤。宫闱深深,朝廷诸事不便多言,每聚之时,不过聊聊家常,谈些良人、子嗣之事,倒也有几分温情。可惜啊,如今她也故去了。”

    风卷帷幔,烛火明灭。赵言凝望着宫阙方向,喃喃道:“走得好,庆幸的是她走的早,见不到赵国的衰亡。不幸也在她走的早,赵国如今风雨飘摇,朝堂之上奸佞当道,她那小儿未遭历练,忠奸不辨,轻信谗言,致使贤能蒙冤、忠良受戮,硬生生将赵国这百年基业往深渊里推。”

    司马清怀里一个幼童攒动着,左摇右摆。司马清无奈又宠溺地低唤“兴儿,我的小祖宗,莫要乱动,抓不住你了。”

    一旁的玺桃倏地出手将赵兴擒住,口中恭敬道:“奴仆来,夫人小心脚下石阶,莫要磕绊了。”

    玺桃将赵兴递至榻前,赵兴旋即奔向他的小狗布偶,一把抱住,“撕咬”、“啃食”着。司马清见状,不禁莞尔,轻声笑道:“怎的也是只小犬一般,这布偶每日热水滚上一遍也不够你耗的。”言罢,拧了拧孩童的鼻子。

    她望着榻中翻滚的孩儿,司马清的思绪却如风中柳絮,漫无目的地渐渐飘远。马服君的家族,是要传至她的手中。家族是退守封地或是屹立朝中,或是……

    老夫人曾同她提起过秦王,那个在位五十余载、称霸四方的诸侯王。他好似一只掌管庞大领地的猛虎,早年潜伏在草丛之中,幽深的眼眸静静窥探四方,不动声色地学习着权谋、兵法与驭人之术。

    待到羽翼丰满之际,他便以周边诸国为猎物,亲自狩猎周边诸国,区域发兵征战,不断扩张秦国的领土,将他国土地据为己有,以此作为自己的成年礼。权力是他给自己最好的礼物,他以此挥斥秦人为他的臂膀,在金戈铁马的碰撞声中,不断扩张秦国版图,将散落的王权一一收回掌心,稳稳坐定王位,尽享权力带来的尊荣。

    而这只霸主老了。“他老了,他不甘心一生紧握的权势要旁落他人手中,哪怕是至亲儿孙。”老夫人闭目养神,轻轻地说道:“哪怕他‘雄才大略’,年岁已去,终究要让位下一代人,虎毒噬子,谁又知晓秦国的道路在何方……”

    司马清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室内一片死寂,唯有赵兴玩耍时偶尔发出些许声响。

    寒秋的风,裹挟着几分肃杀之气,吹过侯府那厚重的朱门,门上的铜环被肃风拍击,发出阵阵轻微却又透着沧桑的嗡鸣声,在这寒秋中低吟。晨曦初绽,宛如轻纱般洒落在府宅的飞檐斗拱之上,府中上下却早已穿梭不停。

    老夫人身着一袭深紫色绣金丝翟鸟纹的朝服,头戴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翟冠,岁月在她眼角留下刻痕,可她脊背依旧挺直,任时光如何流转,不曾弯折分毫。

    府门前,朱漆马车早已备好,车帘乃是用蜀锦织就,坠着细密的流苏,随风轻摇曳。赵言在碧竹的搀扶下稳步上车,车内铺着厚厚的锦褥,四角摆放着暖炉,熏香袅袅,驱散寒意。

    进宫途中,车轮辘辘,老夫人闭目养神,思绪飘回到往昔。已逝的太后与侯府情谊深厚,多有照拂。今日她便要借这层情谊,向王上表明忠心,与王上站在同一阵线。此番进宫,是因朝堂之上风云变幻,新贵崛起,马服君府虽功勋卓著,却也恐遭排挤,需寻得王上庇佑。

    王上需要如此认为。

    行至宫门前,天色已然大亮。她下了马车,抬眼望去,巍峨的宫墙在寒秋的苍穹下显得格外冷肃,朱红的宫门紧闭,门上的铜钉历经岁月,已有些斑驳。太监尖细的嗓音通报引领下,赵言缓缓步入宫中。

    大殿之外,值守的侍卫身姿挺拔,如松柏傲立霜寒。老夫人深吸一口气,随着太监高声唱喏:“马服君夫人觐见——”,稳步踏入殿内。

    殿内暖意融融,地龙烧得炽热,王上端坐于龙椅之上,拿着《诗》不愿抬眼与赵言对视。他不敢回想,之前一口回绝自幼时便敬重的“伯母”勿遣她儿的请求。

    “老夫人,你如今方方初愈,来人,为夫人搬张座椅来。”赵丹忙开口,声音透着些许不自然。

    “谢陛下。”出人意料的是,赵言面容平静,不曾讥讽或发怒于他。她抬眸凝望,殿内那木质的横梁昂然横亘,粗壮坚实,其上雕刻着古朴神秘的兽纹,高悬的青铜烛台,错落间自有格局,烛火未燃,却似有微光析出。

    她缓缓而道:“老身昨日梦到你母亲啦。即是我与孝威太后小唔于翠湖之畔,你不肯读《诗》,偷跑出来,被我与她撞见那次。”

    “你可烦她管这管那儿了不是?”赵丹见着老夫人眼里的笑意,心中却如打翻五味瓶。他又何止烦母后这些,自即位以来,母后处处掣肘,仍是阻挠他掌权,诸事皆要经她过眼,那压得他近乎窒息的掌控,岂是言语能表。

    赵言转动手中羊脂玉扳指,其中玉质温润如酥,正是太后喜爱的,在一次宫闱聚会中赠予她,似藏着往昔岁月。她轻轻开口:“她曾同我聊过,要给年少者机会,要给你们机会。”

    赵丹猛地抬头,跌进她混沌却幽深的眸中。赵言一转话题“括儿从未有有一次真正和名将实战的经验。他出众的天资,使他与他父马服君论兵亦不见败色。但这不是真实的战争,优势不全在他,甚至皆不在他手中。”

    “如果体历过,他可能就不会直接跌进白起诱引的陷阱中,至少能周旋一下。”她轻叹一声,仿若秋风肃肃下飘落的残叶。“但他做的足够好了。良人在阙与之战中首战即胜秦军,身后是燕地为政、为军数年之久,而后身历赵国财政。括儿要证明他未被‘马服君’的名声笼罩着,但他确实被笼罩着。秦王令白起替王龁为将,括儿天资足够,亦不及武安君。”

    “殿下亦做的足够好了。仅是秦王熬过了你的祖父,你的父君,也要吞食下赵国。”言罢,殿内一片寂静,唯有地龙炭火的噼啪声。此时的平静仿若暴风雨前的宁静,暗流涌动。老夫人目光平静如水,却又透着洞察一切的深邃。

    “陛下,太后走了,平原君、平阳君与老身这些长辈的都老啦。太后唯愿能为陛下铺就一条平稳承袭王权之路,奈何天不遂人愿,未竟全功。如今臣等都将叶落归根,能为王上铺路,再换一次王上试错的机会是最好不过。”赵言缓缓起身,挺直的脊背深深鞠下。

    王上紧攥龙椅扶手,指节泛白,仿若这般便能攥住那即将如烟散去的往昔。他的“伯母”以族中长子换取赵国、赵王试错的一次的机遇,而今府中仅有不起眼的次子支撑在外,家族难有起色;平原君替他担下收附上党的骂名,门客、家臣离散;蔺上卿忠义肝胆,苦劝无果后重病在身,卧床不起,不知能否撑过这个冬日……

    殿外秋风愈急,吹得宫檐下铜铃作响,赵言嘴角噙着一抹慈爱笑意,轻声道:“老身叨扰陛下许久,实是昨夜梦回旧事,思念太后,兼念陛下,这才冒昧求见。至此便不多留,先行告退。”

    赵丹神色略显疲惫,目光凝视着老夫人良久。他缓缓靠向椅背,“多谢‘伯母’挂念,望老夫人早些回府安歇。赠玉璧一环,锦缎四匹,铜尊一对。”抬手示意侍从呈礼。老夫人闻听,微微欠身谢恩,款步转身离去。

    赵言端坐在归府的马车上,车帷随着车身的颠簸微微晃动。望着马车窗外寒秋景致,手中扳指被她无意识地摩挲着,愈发温热。马车逐渐自宫城驶向寻常家府中,道上路上行人寥寥,步伐匆匆。

    司马清早已身姿恭谨地候在前庭,她目光不时扫向府门,神色自若,仅是双手隐隐搓捻着。见老夫人的马车缓缓停稳,忙疾步上前,双手稳稳搀扶老夫人下车,在旁耳语“母亲,平原君赠礼已至。”

    “我知晓了,令管家拟一份回礼送往他府。”

    司马清垂首轻声答是,引着赵言缓步向主屋走着。

新书推荐: 我在禅院当宝可梦大师 你说尸体会说谎吗? 法医少女与刑警队长的探案手记 阴缘劫:当鬼夫缠上事业批 我一个外星人怎么不能当皇帝了? 我的炮灰师门手握主角剧本 拒绝纸片人男主的日常 穿到大宋卖广式糖水 无尽春萧 何茜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