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食,仍是步行前往市集,从王记铺子出发,只需走上一盏茶的功夫,权当消食。
入市集要过“西门桥”,桥边牌坊与其上字样皆已斑驳,想是历过许多风霜。
走下桥,便算是走入了城西市集。高耸的西城墙下,百丈不止的地界尽是商贩与百姓,摩肩接踵,繁盛非常。
挪动步子尤为艰难,既因人潮,也因瞧见什么都觉有趣。
茶叶油盐原是最不稀罕的,凡落到初入此种热闹的狄玉仪眼中,仍会被拾起仔细打量一番。
莫道还有脂粉、花灯、伞具、刀剑……父亲母亲必是逛过此地的,许多物事皆很熟悉,盖因他们曾将同样的东西一路送至平康,送至她的手中。
手持马鞍的商贩向狄玉仪游说它上好的皮革,保它柔软坚韧,配上后既不伤人、也不伤马。
“不了……我已无马可骑。”狄玉仪说着拒绝的话,却驻足于此,并不离开。
“嗐,这可赶巧了!”早从她盯上手中马鞍时,商贩便知这桩买卖难跑,当下更是一合掌,惊喜道:“您就在桥这边往北走三里路,那有咱南明最大的马市。”
“您说,带上我这马鞍,去选一匹漂亮乖顺的马儿,可不是正好!”
商贩单手拢在唇边,低声说:“您呐,便报我老吴头的名字,带着马鞍去找蓄长髯的马贩,他准会给您个好价。”
狄玉仪暂未有购马的心思,仍是不禁买下马鞍,她在平康恰有一匹漂亮乖顺的马,配它正好……原想带它一并前来,和顺帝不允,只好托人照料。
那时狄玉仪便明白,在和顺帝眼中,自己同那匹马没什么两样。从前由她和母亲牵绊住父亲,如今没了父母,和顺帝只用一匹马便可叫她乖觉呆在南明,安分守己。
帝王眼中,不顺从的,便是要作乱的。
狄玉仪别过商贩,再次只身回到人潮。此前尚能同樊月瑶等人勉力同行,经过几处杂耍、玩乐之所,便被叫好声与纷至沓来瞧好戏的稚子挤散。
隐约在吱哇乱喊的童声中听见樊月瑶叮嘱,祭礼巳时开始,城门相聚,莫要错过。狄玉仪抬头看天色,被太阳晃了眼,却没能准确辨认出当下到底是辰时还是巳时。
忽有只手臂横至眼前,束袖样式她不久前才见过,那时它搁在桌沿,不时与自己袖摆相触。
束袖主人带着惯有的散漫发问:“这是犯的什么傻?”
见她低头眨去险被刺出的水光,樊循之的手这才放下。人群拥挤,两人肩臂少不得挨踫起来,狄玉仪顾不上、也避不开,索性不管,只问:“眼下可至巳时?”
“我如何知道?”樊循之仗着高大,寻到一处没那么密集的所在,不假思索拉住她手腕朝那走去。
狄玉仪挣了挣,没挣开。
“郡主且忍一忍。”樊循之没回头也能料见她在皱眉,他稍微压一压上扬的语调,“祭礼可快要开始了,你若想自己想慢悠悠挤出去,便只能在后头垫脚观望了。”
话一说完,握在虎口的纤细手腕果然不再挣扎。
狄玉仪问他:“你不是讲不知时辰?”
“自然是想捉弄你。”樊循之毫不以此为耻,“谁想你会骑马,却记不住时辰。”
手上马鞍虽已包好,轮廓却仍是显眼,狄玉仪未问他如何知晓,只指出话里错漏:“此二者从未有何关联,我也并非记不住。”
樊循之拖长声音,恍然大悟似的,“莫非是因你一门心思扎在这些小玩意儿上,心无外物?”
发现狄玉仪时,她正一脸拒绝无果的样子接过马鞍,等樊循之都到老吴头跟前,她却还没走出一丈远,正一时望天、一时将眼神落在两边摊贩。
樊循之问老吴头:“你怎的看走眼了?她可不会骑马。”
“去去去,你小子几斤几两,竟质疑起我来?”老吴头挥手赶他,让他莫要挡道:“人家亲自认的,会骑!”
老吴头虽一口咬定,樊循之仍是有些不信,到城门边,他松手问道:“郡主会骑马?”
狄玉仪被他一句两句问出气来,“循之兄长真会说笑,不会骑何故要买马鞍?还是说兄长以为,‘都城来的大小姐’便不该会骑马?”
樊循之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昨夜不还很宽宏大量,说什么我讲的话并无不妥?”
“兄长为何话里总要带刺?”
“兴许你此刻学樊月瑶直呼名字,我便也就没了刺你的兴趣。”
樊循之接着说:“我确是那么想的,小瞧你该我道歉。但我却皆敢认下,不喜就是不喜,错了就是错了……像你这般吵架还要违心喊人兄长的,从前着实未曾见过。”
“那是因为兄长去的地方太少了。”狄玉仪此前从未出过都平康,说起这话来倒也面不红、心不跳,“兄长不觉自己荒唐?只因未曾见过,便总要咄咄逼人?”
“确有许多人这样讲我。”
狄玉仪见他几乎有些沾沾自喜,只觉惊奇,“兄长莫不会以为大家是在夸奖?”
“自不会那般傻。”樊循之答,“皆是我自认的夸奖罢了。”
这时樊月瑶等人已陆续往城门走来,樊循之说:“若一切皆出自你本心,我自不会多管闲事。仍是昨夜那句话,无人捆你手脚,难受便不要强作宽心。”
“你当萍水庄的人、乃至我爹娘,何故几分酒醉就在你面前大肆忆及过往?”
“南明人自幼便明白,遇事皆当以自己感受为先。清醒时尚做不到处处顾念你,醉酒后才懒管你是否伤心。他们不念叨两声,自己便先要难过死了。”
狄玉仪头回听樊循之正儿八经讲话,品出他此刻诚心。
然她却因话里含义与惯常所为大相违背、而掉转头来成为刺人的那个,“如此说,兄长如何又要管我,你莫非不算南明之人?”
话才出口欲要道歉,被樊循之“啧啧”两声打断,“若非你难过得如此晃眼,真当我闲得慌?未料你竟是好话赖话皆听不进,真想叫我爹娘来瞧瞧什么叫犟。”
不想与樊月瑶无聊拌嘴,他讲完便往城门走去,像是力尽于此,狄玉仪听与不听都不再关心。
难过得晃眼?
狄玉仪不禁怔然。
樊月瑶照旧是最先来的那个,“玉仪姊姊,可是樊循之又同你讲了什么?”
“月瑶放心,未曾。”
樊月瑶将信将疑,忽见她手上物事,“玉仪姊姊既买了马鞍,便是会骑马了?改日定要同来西郊跑马!”
“自是好的,只盼大家莫笑我骑术不精。”狄玉仪点头答应,忽而将话拐回樊循之身上,“你兄长似乎很懂识人?”
“就知道他又在胡吣。”樊月瑶一脸果是如此,“他整日里只觉天下人皆在装腔作势,唯他遵循本心。”
等谷家兄妹来了,便问他们,“怡然姊姊、谷大哥,你们可还记得初登东孚山那次?”
提起这事,谷展怀笑出声来,边往前走边说:“自是记得,循之那会儿尚没我高,站在山顶仿似即刻便能出家。”
他仍是记得樊循之的“豪言”:天地广阔,世人渺小。实在不该困于愁绪,自当如父母所愿,循心而为。
谷怡然也摇头笑道:“那时谁能想到,往后他竟桩桩件件皆做到循心而为。”
狄玉仪犹疑片刻,问道:“既如此……他为何没早叫父母取消同我的婚事?”
“如何没有。”这会儿隐约已能窥见旧庙庙顶,樊月瑶一兴起,便将连谷家兄妹也未曾听过的往事抖搂出来,“就他十五生辰那天,金风堂不是闭门谢客?”
“樊循之自觉是个大人了,该有为自己婚事做主的权力,便急哄哄去找爹娘讲,结果被爹揍到三日没能下床。”
狄玉仪低声说:“……竟是如此。”
揭完樊循之的短,樊月瑶才想起狄玉仪攥紧车帘的手,赶紧说:“所以说,樊循之哪里懂什么识人。玉仪姊姊这样好,他不还是眼睛长去头顶?”
“讲什么喜欢最洒脱、最自在的女子。依我看,全天下最洒脱的人便是他,他合该与萍水庄的叔伯们一道做孤家寡人。”
她拉着狄玉仪和不知怎么也愣在原处的谷怡然,三两步挤到前方,“祭礼要开始了!”
*
大鼓响,酒肉香,龙狮齐舞,祭酒焚香,主祭人大呼一声“拜!”,庙里庙外尽皆闭目合掌,祈求丰收。
狄玉仪撼于众人虔诚,目光转去烟雾缭绕的青瓦木柱,直至回过神来,似与庙内神像对望。名讳未知的神像并不威仪,它沉寂无声,像在问狄玉仪因何不拜。
合掌前最后一眼,不知怎落到樊循之身上,他站在正对神像的位置,一改懒散,收敛全身傲气。
若是循心,怎又拜神?
狄玉仪未有此类经验,只好反复默念“风调雨顺、来年丰收”,她分出一念去想樊循之身影,不知神像是否要怪她不够诚心。
祭祀结束,孩童急燎燎去分食庙内贡品,它们皆由各家精心准备,既能尝鲜,味道也好。
尝过这一席,五日后的土地庙,仍能见到这群孩童身影。此时冲在最前头的,那时仍在最前。
樊月瑶特意等他们选好各自位置,才去拣了些好拾取的,一边摊开手掌供大家取用,一边对着这些垂髫小童摇头,“真是不够稳重。”
“便是年年都念上一句,也改不了你从前比他们还着急的事实。”樊循之撷走她手心最后一块糕点,极熟稔地往前大跨一步,躲开樊月瑶重拳。
“同他生气,便是气到下次立秋也不够的。”谷怡然拦住樊月瑶安抚。
旧庙后是大片草野,此刻最是葱郁,山峦遥遥绵延在更后方,以至这片草野像是辽阔无边。
狄玉仪终是问道:“循之兄长不像是信神信佛之人。”
“不过是多求一份安心。”樊循之的气闷总散得快,“南明便是所谓‘风雨时若,百谷丰茂’之地①,外人知,南明百姓更知。他们最希望这份福瑞能长长久久持续下去。”
“……原是这样。”狄玉仪望着草野中独自挺立的木亭,“该向循之兄长抱歉,方才是我过激,辜负兄长好意。”
“你这是肯认下我说的话了?”
狄玉仪浅笑未语。
“便说你犟。”樊循之抱臂,也想学她模样只笑个浅淡的弧度,然那弧尖终究愈发往上扬起。
“随你。”他以下巴点向狄玉仪望着的木亭,“无名亭。你若实是不想在人前伤怀,便去那里。一趟不够便去两趟,总有一日能得豁然。”
“百试百灵?”
“灵丹妙药。”
“大傻被你养在哪里?”
“它就爱在院墙下乱窜——说了我不曾养它!”樊循之咂声,暂不与她计较,“五更时便是它将我吠醒,真未辜负它大傻的名头。你未曾听见?”
“……是,我昨夜睡得熟。”倒不全算假话,五更时她正困在梦魇,自然称得上是“熟睡”。
樊循之似是不甘只自己被吵醒,慨然道:“确然很熟,吠了好些时候。”
“好呀樊循之?被狗吠醒竟好意思诈我一顿早食?”
这次樊循之未能事先预料,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晨间出门两掌落在左边,巳时归家一拳落在右边……狄玉仪摇头展颜,今年立秋,除去热闹,或也算得了另类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