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社前后那段日子,狄玉仪同樊月瑶等人一起,将南明城内逛了个遍——市集逛得尤多。
樊月瑶知她喜欢,将城内大大小小的市集排上序。今日去东市、后日去北市,中间安排些听戏、吃喝的消遣,为的便是不叫狄玉仪腻烦。
目的倒达成了,却直将狄玉仪逛至喊停。
“月瑶,歇一歇罢。”金风堂院中,狄玉仪朝兴致勃勃的樊月瑶摆手,“实是逛不动了。”
“不去了?”樊月瑶颇遗憾,“说是绮罗阁上了许多新料子,我寻思去裁几身秋装呢!”
“过两日再去,好不好?”狄玉仪此番是临了变卦,自将声音放柔。
从未在身边听过这样的柔声细语,樊月瑶不知他人听了欲将如何,只知自己非但说不出回绝的话,还险些以为她才是变卦的人。
“自是可以,便是等下月再去也是无碍的。”樊月瑶搓搓耳朵,反倒有些开心,“玉仪姊姊还是头回说不去呢。”
狄玉仪一愣,“月瑶不气?”
“这有甚好气?从前怡然姊姊喊我去校场,我不知回绝过多少次呢!她也未曾生气的。”
“是我想岔了。”狄玉仪笑说,“原以为要哄你许久呢。”
“我在姊姊眼里竟这样孩子气?”樊月瑶赧然一会儿,又歪头问道:“虽姊姊肯说拒绝很值高兴,但想必是有不得已的缘由吧?”
“看来月瑶非但没有孩子气,还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狄玉仪坦白道,“昨日不慎扭了脚,今晨醒来才发现踝上青紫。”
“呀!”樊月瑶赶紧蹲下身去,手已撩到裙摆,“昨日怎地不讲?”
狄玉仪未曾拦她,笑说:“只稍崴了一下,也不见痛。转身便忘了,哪还想得起来要讲。”
鞋履上方,是因崴伤而未着袜的一截皓白脚腕,上面横生着小块肿胀,虽不大,却被衬得叫人格外不忍。
“已敷过,也上了药。”狄玉仪拂过樊月瑶发顶安抚。
“今日姊姊便该在萍水庄等我去寻。”
“讲好在你院中见的。”
“那也不好独自过来,多少叫南明扶一扶。”
“原也不见有多严重,想是久未活动,一时适应不了,这才想着该休息一会儿。”
听她一讲,樊月瑶方记起这样简单的道理……她虽从未喊累,往日在都城必是难得闲逛,自己却因重逛南明得了新的乐趣,竟丝毫未曾留意。
樊月瑶尚瞧着她的脚踝自责,樊循之似憋着火气的声音越来越近:“樊月瑶,我只同你讲一回,莫要再带她出去乱逛了。否则另一只手便去喂二傻吧!”
“知道了、知道了!”樊月瑶头也不回地嚷嚷,放下裙摆的动作却慢他一步。
樊循之还想她今日怎如此听话,眼前倏忽闯进一片晃人眼的莹白,晃得他思绪打结,想自己日光是否的确晒得太多。
“樊循之,都讲了不要随意进我院中!”
“你进我院中倒进得?”
这人真是好不要脸,“不进你院中我如何出门?翻墙不成?”
“且去。我绝不拦着。”
“你!”樊月瑶气结,呲牙咧嘴,手又痒了,“算了,先不同你计较。你且将玉仪姊姊送回家去。”
“如何要我?”樊循之已转过身去,却也瞧见那块青紫,“你不是自诩力大无比。”
“万一将玉仪姊姊摔了如何是好!”
狄玉仪出声打断:“无需送我,这样短的路程……”
“崴了脚便好好呆着,跑来跑去作甚。”
“既叫我知道了,万没有再让姊姊拖着伤处回去的道理。”
方才还扯着皮的兄妹一前一后开口,又兀自统一了口径。前者嘴上念着“便做回好事”,已几步来到狄玉仪身前,干脆利落背对她蹲下。
见她未动,樊循之不耐开口:“郡主还在磨蹭些什么?”
兄妹两人一个赛一个坚决,仿佛今日不由他送回去,便要没完没了。最后只好狄玉仪妥协,伏去樊循之背上,松松撑住他宽阔双肩。
樊循之稍一使力便轻松起身。
樊月瑶意欲同行。
想也知道放这两人一起,才休的战火立即便会再起,狄玉仪哄道:“月瑶便留下吧?我行动不便,你去了也只能干坐陪我,总叫我于心不安。”
“我知月瑶不介意,却忍不住去想。”她用上方才道歉的轻柔声音,樊月瑶果然不再执着。
樊循之被这过近的声音惹得耳根麻痒,略停一会儿方往前走去。他步子迈得大而稳,两人一路无言,不多时,已快到她院中。
男女之防在大瑞不算严苛,然都城平康确比南明多了许多枷锁。
放在从前,狄玉仪万不可能任由男子背她。南明短短时日,她已在不自觉间卸下许多束缚……不自在此刻才些微泛起,最后那点路程平白漫长起来。
为免自己继续胡想,狄玉仪问起:“兄长何故不让月瑶再带我出行?”
“还不是——”樊循之起了头,却不讲个完整,反问她:“你喜欢怎样的男子?”
“……怎问这个?”
樊循之不答,“温文尔雅、风流倜傥?”
“丧期未过,玉仪尚未打算考虑婚嫁。”
“……抱歉,并非有意惹你想起伤心事。”樊循之将人放上院内石凳,干巴巴道完歉,让她叫人扶自己回房。
狄玉仪稍仰头看他,想了想说:“非为借口,的确是并无打算……否则如何要求一纸解约书来南明?自该待在平康,熬上几月,等圣上替我另择婚事。”
“至于喜欢的男子……”狄玉仪觑他一眼,笑道:“洒脱自在、最会骑马的?”
“你怎如此记仇?”樊循之索性坐下,厚颜不惭道:“你若喜欢这样的,全南明便也只有我了!”
“竟是这样?那玉仪莫不如去求樊叔叔,让他重将我们的婚事续上?”
樊循之拍上石桌,凶巴巴威吓:“你敢!”
“如何不敢?”狄玉仪故作疑惑,“难不成樊叔叔会将我也揍得三日下不了地?”
被提及糗事,樊循之倒未见有多恼怒,只说:“自打郡主来了,樊月瑶的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
“兄长欲如何,回去便将她一条腿喂给三傻?”
才坐一会儿,樊循之已筋骨瘫软似的,以肘撑在石桌。这样望去,狄玉仪的肩背似乎挺得不那么直了,又好像全然是他错觉……樊循之懒洋洋道:“觉得我起名随意?”
“那几只傻狗,饿了便来找我寻吃的,饱餐过后便不见踪影,起多好听的名字也是白费。”
“它们不亲近你,你觉遗憾?”狄玉仪问着,却知他并无此类情绪。
“有何好遗憾?”果然,樊循之道:“我讨厌圈养。”
“……便是了,谁又喜欢被圈养?”狄玉仪喃喃,并不仅是在回应樊循之。
他这便明白,谷展怀的揣测大错特错。
*
这些时日,逢樊月瑶约狄玉仪外出,谷怡然都不能说次次皆到,偏谷展怀准时准点等在金风堂。
可谷怡然不在时,他便也不好明目张胆独自凑去,每每便拖上樊循之来做掩护。
樊循之问他:“难道从前你不曾独自与樊月瑶待在一处?”
“那如何一样?她和怡然一样,是小妹。”
“郡主也是。”樊循之说完,睡眼惺忪打个哈欠。
“你莫要装傻!”
樊循之奇了,“既如此,你更该独自过去,让她明白你的心意。拉上我——”
他话音一拐,也是想让这人莫再大清早拉自己一起,“你便不怕她反而瞧上我?我们毕竟早有过婚约,她又见天往金风堂跑,瞧见我的时候可要多过你。”
“郡主不喜欢你这样的。”谷展怀并不将他的话放在眼里,反被提醒似的,“她这样恪守礼节的人,喜欢的大约是平康城里温文尔雅、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谷展怀丧气垂首,瞧一眼自己的“粗鲁武夫”样,忽又振奋起来,决意改头换面。
因而樊循之一番劝诫,非但没能叫自己脱离苦海,反多了样替他“掌眼”的差事。
偏这人磨磨唧唧、优柔寡断,他让自己帮着选,选了却又不听,兀自拿起最初看上的那件去付钱。
从成衣铺到鞋铺,又从鞋铺到扇面铺,樊循之耐心告罄,“这东西买来有什么用处,拍蚊子还是当马鞭?”
“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他果然又挑了进店后拿起的第一把扇子,樊循之说:“我只知你非是平康公子哥的性子,强要照猫画虎,便只会落个连自己都不喜的结果。”
“——又遑论得她欢喜?”
这番话说完,不等他付完钱,樊循之径直回了金风堂。
他既不听,就让樊月瑶莫再约人出门,谷展怀实想与人相见,便自己去约。
谁料无需多劝,狄玉仪已是几日不好出门。
*
恍惚间,那片莹白似又在眼前出现,樊循之挥手将它拍散,惹来狄玉仪疑问:“有蚊虫?”
“未有。”樊循之说着,随手一捏,指腹竟真多了一抹血迹,“莫不是你招来的。”
狄玉仪无奈,“兄长莫要污蔑,我向来不招蚊虫。”
樊循之直起身,将手往她那边搁:“便是瞧一瞧肤色,也该知道是谁招来的。”
“肤白便得蚊虫喜爱?”狄玉仪笑他,“兄长从哪里听来的歪理?”
樊循之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音节,“我只知,自己幼时起便不招虫。”
“我也说了……怪了,何故要同月瑶似的与你拌嘴。”狄玉仪这才察觉,他们闲聊了这样久。
她终于想起该喊南明,“这月份正是蚊虫多的时候,因而它既非是玉仪、自然也非是兄长招来的。”
南明自他们步入院中时便在等待,她因城门口那番遭遇,对樊循之的印象并不算好,这会儿几步便到了眼前。
然狄玉仪将要走时,忽对樊循之说:“若说兄长问的问题……玉仪想,那人未至眼前时,我大概总无法知道他是何种模样的。只是最近常会希望,他最好还是不要出现。”
狄玉仪像只误入浅滩的蚌,樊循之误捡了去,才挖开蚌壳缝隙,它便从手中溜走。
这蚌落回水里前,还要留一句模糊不清的话。
狄玉仪由南明扶着,转瞬又变回初见……或许比初见时好些,大约是变回立秋祭礼后的模样了。
樊循之瞧着她的背影,仍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方揣着同样模糊的不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