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秋没有马上给出答复。
陈迹把她的犹豫看在眼里,没有勉强,说这段时间让她回去考虑,有想法随时告诉他。
音乐会需要不少乐器,包括请老师给孩子们上课,要忙的活儿不少,陈迹看了看旁边有些失神的女生,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只让她先回宿舍休息,这些事之后再说。
盛秋一进门就扑倒在下铺的床褥上,淡淡的洗衣液清香瞬间将她包围,她翻了个身,望着上铺的木色床板发愣。
音乐会,她可以去吗?
盛秋恍惚间想起,自己似乎已经有很久没有碰过钢琴了。
从小时候闹着要学开始,钢琴似乎就是不怎么愉快的记忆。
于歆并不支持,对盛秋也不看好,认定就是小孩子三分钟热度,只不过一时兴起念叨两天,由着她很快就淡下去。
甚至直到她开始学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
于歆都把家里物质生活上的紧张拘谨归结为她的原因。
立式钢琴虽然不如三角贵,但是小十万对当时的普通家庭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于歆每次在厨房忙活半天,心情会变得烦躁,看见客厅的那一台大家伙就气不打一处来,生出不少怨气。
“买这么贵的琴,以后要当不了钢琴家看你怎么办。”
爱玩是小孩子的天性。
对盛秋也不例外。
一般放学回家她先练琴,结束之后写作业,有时候晚上时间紧张,她也会早起练,钢琴有个消音踏板,踩下去几乎听不见什么声儿,盛秋每天早上就踩着那玩意儿练。
音阶、琶音、练习曲、奏鸣曲、乐曲。
她对着琴谱仔细回忆老师上课的内容,那时候网络还没有那么发达,不像现在,上课大家都可以录音或者录像,这样要是有什么一会儿没听着,回去也方便复盘。
那时候家长们基本都会陪着孩子上课。
老师在上面讲,他们就拿着笔在下面记。
孩子往往年龄小,很多内容可能理解不了,在没有录音录像的情况下,大人陪着一起上课,回去再辅导孩子练琴往往是效率比较高的选择。
有时盛秋赶着上课的时候,能看见其他小朋友和爸爸妈妈一起从老师家出来。
大家的脸上都是热情洋溢的笑容。
她看着琴凳旁空空的椅子,想着。
她的爸爸妈妈什么时候也能来陪她一起上课就好了。
盛望给她买了钢琴后手上也不宽裕,再加上于歆在旁边天天念叨,他把更多的精力花在工作上,没时间陪她上课。
她和于歆提过几次,于歆根本不理,说要是听不懂的话课也不用上了,还学什么琴。
盛秋就一个人这么上着课,遇上听不明白的她会提出来,问老师能不能再讲一遍。
于歆的责怪让她有种感觉。
生活的不如意好像都是自己造成的。
就因为她要学钢琴,于歆牺牲了原本还算惬意的生活条件。
害怕于歆认为她在浪费学费。
所以每次上完课,盛秋回家练琴从来不需要督促,很自觉地搬了小板凳踮着脚坐上去,等练完才写学校的作业。
她好像一直都在恐慌和自责中徘徊。
到了大一点的时候,课业负担变重了,学校留的作业变多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花个两小时就能完成,有时候练完琴下来,到她做完作业已经是深夜。
再到后来,学校的考试和排名越来越频繁,她的成绩也有了不小的波动。
于歆每次都在旁边说,要不就别学了吧。
反正以后也不能指望这个吃饭。
她就更害怕了。
盛秋只有加倍地努力,不管是练琴还是读书,似乎只有这两项都拿到非常非常好的成绩,她才能证明——
当时让她学钢琴是对的。
至少不那么差。
盛望在的时候会帮她挡去一部分火力,他总在旁边充当和事老的角色,不至于让她和于歆脆弱的母女关系分崩离析。
盛秋知道,有时候她和于歆单独相处时会有些害怕。
她觉得于歆看她不顺眼。
她甚至想过,自己是不是不是于歆的孩子?
不然为什么别人的父母都希望孩子快快乐乐的,而在学钢琴这件事上,于歆从来没给过自己好脸色。
如果说盛望在的时候,她只是有些战战兢兢,但勉强可以维持。
那么盛望去世之后,盛秋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罪人。
是她不懂事,平白不着调的爱好把家庭拖进泥沼。
不是因为她,盛望不会想到要买那么贵的三角钢琴,也不会死。
盛望去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经过客厅看见那架亮得晃眼的钢琴,心虚得不敢多看一秒。
于歆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每天都在以泪洗面,精神时好时坏,她揪着盛秋的衣领质问,为什么要逼死盛望。
盛望是顶梁柱,走了之后,这个家就彻底塌了下来。
对盛秋来说那是一段很压抑的日子。
她不敢再碰琴,也不敢再面对于歆。
家里只剩两个人,耳边回响的全是于歆近乎疯狂的咆哮。
她有些累了,想睡却又不敢睡着,她怕于歆不知道什么时候情绪上来会把那架钢琴砸得粉碎。
在她眼里,钢琴和盛秋一样,是逼死盛望的凶手。
后来——
钢琴就再也没出现在盛秋的生命里。
虽然有时候会想碰,哪怕摸下琴键,几分钟都行,在经过的时候,于歆没注意,会忍不住多瞟几眼,但直到钢琴上堆积的灰越来越厚,那个琴凳她也再没有坐上去过。
在咖啡厅、商场里看到钢琴,她也再也不会有想要弹的冲动。
像是彻底淡出她的生活。
又像是她从来没有学过钢琴。
直到——
张亦出现,于歆再婚,张榕说她想考音乐学院。
客厅里的那架琴自然而然地放到了张榕的房间,张叔和于歆花了一笔不少的钱做隔音装修。
他们俩也会眯着眼听张榕弹琴,在她弹完时笑容和蔼地说真好听。
盛秋弹琴的日子里,没有听众。
于歆不乐意也没时间听。
但是直到张榕的出现,盛秋才知道,哦原来于歆不是不喜欢钢琴呀,她只是不喜欢自己而已。
如果说陈迹的邀请,压力一半来源于和他同台的不知所措,另一半或许就来自于这段对她来说痛苦又煎熬的回忆吧。
她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把钢琴彻底剔除出她的生活。
突然有一天,被人猝不及防地问一句:“要不要一起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