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明明只是淡淡的目光轻轻扫过,盛秋却觉得那道视线像是有重量似地,郑重地落在她的身上。
手心开始微微出汗,盛秋紧张地把手从琴键上拿了下来,手掌悄悄松开又攥紧。
“你应该知道,到最后那一步,观众的心里,音乐只是一种感觉。”
陈迹没有急着让她弹,而是不紧不慢地说着。
她的声音像是汩汩溪流,温和地不起一丝涟漪的池水。
和其他专业生比起来,陈迹决定走专业这条路比一般人晚很多。同期的大部分孩子早早地附中,甚至更小时就确定无疑,以后自己要从事这项行业,或者是出于自己意愿,又或者是父母的意志更重些,他们在比较早期的时候就有了专业学习的环境,往往师从的也是某音乐学院教授。
陈迹不是,虽然以前也学琴,但都是小打小闹,压根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登上舞台,更没有想过,自己的一辈子都要和它深深地捆绑在一起。在高中之前,他练琴更多的是出于兴趣,直到真正决定要考音乐学院,他才开始了解和自己竞争的都是一群怎样的人。
“那个时候有一种玩笑说法,说是专业生里有这样一条鄙视链。”陈迹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最底层的就是靠苦练上去的。”
音乐的圈子,那些烙印在历史里的名字闪闪发亮,选择演奏这条路的人,几乎都是奔着那样的目标踏上这条路。他们轻易地用天赋划分顶尖音乐家和普通演奏者的界限,在那样的环境下,努力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
很丢人。
“如果你需要努力练习才能达到今天的效果,身边的人会告诉你,你不适合弹琴。老师会告诉你,你很快会到达自己的上限。永远无法超越,那些录音机里的声音,就只能成为仰望的目标,可望而不可即。”
盛秋没有再转过身看他,而是望着面前空无一物的谱架,静静地听陈迹讲着自己的故事。
“很不幸的是,我就是那样的人,那个他们口中努力最不值得一提的人。”
他别无选择。
同龄人几乎都要比他提早数年就开始这条路,虽然他自问之前虽然业余但学得并不比他们差,但是在跑专业课的那段时间里,他还是听到了非常刺耳的声音。
“一天八个小时我也能练成这样。”
“就是,有什么可得意的?死练谁不会?谁没有时间啊?”
“这样的人永远成不了音乐家吧,最多也就是会弹钢琴而已。”
“完全没得比好吗?这玩意儿吃天赋啊,没有天赋再努力也是白搭。”
那一年,母亲带他去见了南音的教授,后来便转过去学。陈迹每次上课时,都能碰上其他的学长学姐,有时老师会组织小型音乐会,让他们互相听,并提出演奏的问题。
陈迹有一次在演出后台的休息室里,听见门外有这样的讨论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用天赋决定一切。
因为没有天赋,努力在它面前显得一文不值。
他们说,那些顶尖的钢琴家,靠得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音乐天赋。
因为这些议论,他也曾迷茫过好一阵子,但他没有放弃,而是半信半疑地向前,直到今天。
很奇怪的是,现在的他再回到南城,那些昔日的同门却再没有人提起当年的这段往事,他和学长姐偶尔也会回老师那去听学弟妹的音乐会,帮忙提些改进意见,也再没有人提起过天赋的说法。
当现在再有人问起,弹琴什么最重要时。
陈迹想起当年的事,总会郑重地回答一句:“对音乐的感受。”
“观众不会在乎你到底是凭努力还是天赋让他们听到了这样的声音,你所有的练习在传递到他们耳朵的那一刻,都只剩下两条路可走。”
“是和其他声音混同在一处,模糊难辨,还是彻底让观众记住了,这是你才能弹出的声音。”
“如果是后者,那么恭喜你,”陈迹弯了弯唇,“你用自己的音乐打动了他们。”
“如果非要说有天赋的话,我认为,乐感可以算是。”
陈迹深深的目光落在女生瘦弱的肩上:“你的乐感很好,我见识过了。”
盛秋被猝不及防地提到,有些狐疑:“什么时候?”
“我给别人上课的时候。”
盛秋:“?”
“哭过几次了吧?”陈迹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盛秋脑海轰地一声。
他看到了?
……
其实也就两三次,陈迹在上课时偶尔自己会上手示范,不局限于学生自己弹的曲子,为了帮助学生更好地理解乐句,他很会联想,有时会弹上些类似风格的曲子。他的触键和声音相识有魔力一般,让人控制不住地沉浸在那个他用音符所构建的世界。他指尖的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个独立的音乐王国,有自己的故事、人生,听得多了,盛秋不知不觉入迷。有时到他演奏完,盛秋才摸到脸颊上湿湿的,她做的位置离他很远,原以为不会注意到来着。
竟然被看到了吗?
盛秋硬着头皮小声说:“那是因为你弹得好。”
“盛秋。”
被叫到名字的她猛然抬了下头。
“永远不要低估自己的能力。”
“我还是那句话,你可以相信我的判断。”
一路这么些年,陈迹看过的学生也不少,来来去去,反反复复,家长几乎都会问的那些问题,无非就那么一个——“我们家小孩是学这块的料吗?”
乐感这个东西,虽然后天可以通过老师引导,但是那非常吃老师的状态和双方的配合,否则音乐会变得死气沉沉,无法让人感知音乐的流动。后天经过训练的孩子,陈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整个大环境下,大家似乎更加关注技术问题,弹得更快、声音更响成为越来越多比赛的评判标准,更不要说大部分比赛压根瞧不上一些谱面简单但实际很难弹好的曲子了,难度也成了评判标准之一,而挑战自己可能完成度不那么高但是很难的曲子,有时候得分竟然会比一些简单却不容易弹好的小曲子要高。
越来越多人追求的炫技,要让音乐像是烟花一般在听众的耳朵里瞬间炸开,这和陈迹理解地音乐都不一样。
真正的音乐,应该是不动声色地直达人的心底。
靠的是乐感,而这东西,更多的是靠演奏者本人对音乐的理解。任何人的感知都不可能凭空而来,他的认知源于他的生活和阅历,因着每一个人的生活轨迹都不可能和另一个人一模一样,所以每一个人的乐感都是独一无二的。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对音乐的理解,也有自己想要通过音乐向听众表达的东西。
从这个角度来看,任何一个人的音乐在这个世界都是独特的,永远无法为他人所取代。这和是不是钢琴家无关。
换个角度说,就算这个世界上已经有无数钢琴家已经先你之前演奏这些作品,但那又怎么样呢?那只是他们的理解,他们的故事。
而每一个演奏者的故事,注定只能有他们自己来讲述。
任何人也无法替代。
以前考学时有老师曾经告诉陈迹,这条路上,遇到的大部分问题都是心理问题,一些潜意识里的恐惧,大脑会自动将他们判定为不可战胜的困难。
他觉得盛秋是这样。
虽然不知道他的这些话她会明白多少,但是他希望她知道一点,音乐没有高下之分。
只要能打动观众的,都是有价值的音乐。
“所以现在,”陈迹缓缓起身,走到钢琴面前,抬手在琴键的高音区上按下一个音,“你只需要完全把技术和功底从大脑里清空,听好这几个音,然后用你的方式创作一段旋律出来。”
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却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的意味,轻轻的,像是今夜柔和的月光。
即兴创作,盛秋只在快要停学的最后半年里短暂地和老师学过几节。大部分理论都已经忘却,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陈迹娓娓道来地这一切,让她又回忆起些什么来。
她的老师是一位头发半白每次上课却梳得锃亮的老人,老师是父亲找的,后来盛秋才知道是南音退休的钢琴系教授,一个很温和的小老头儿,哪怕她上课弹得再不好,每次也都是笑眯眯地,和其他大吼大叫的老师不同,他从来不会责怪盛秋,对她更多的是包容和鼓励。
去老师家上课是她记忆里为数不多和钢琴有关的快乐时光。
老头儿像是什么都会,有一阵子盛秋很抗拒古典,大部分原因是他布置的曲子过难,虽然没有怪她,但盛秋自己也几乎快听不下去,后来上课时她便缠着老师问,能不能教些新鲜的。
作曲太艰深,盛秋平时理论就偷懒,就算再深入浅出还是忍不住昏昏欲睡,于是小老头儿就给她讲了一些即兴。
其实还是以古典为基础,有些理论的底子,更多地是靠自己对音乐流动的把握。盛秋懵懵懂懂地,在他的鼓励下也弹过几次,不知道是安慰还是真的,小老头儿笑眯眯地夸她弹得很不错,说要是再规矩点,他以后帮她把谱子写下来。
后来父亲去世,这个承诺也没有再兑现。
盛秋深吸了一口气,手放上琴键陈迹刚才落音的位置,停了两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