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头儿说过，所有的乐器，都只是音乐的表现形式，陈迹也说过，音乐在乐器都没有被发明之前存在。

    所以她不需要害怕，就算这么些年手已经生了，但是音乐感觉，只要是真心地传达给观众，他们也一定可以感受到。

    女生半犹豫地左手开始在低音区伴奏，能听出来前面几个音还是有点紧张，是比较中规中矩的编排，果然乐器这事儿，就算已经多年不练，但是上手还是能听出些痕迹来。

    陈迹闭了眼，没再看弹琴的女生，短暂的单音伴奏结束，盛秋没有循序渐进式过渡，而是选择用大琶音的方式把氛围直接拉起来。

    越来越密的音节仿佛鼓点，短促、有力，每一下都落在心上。

    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这些年来她有意藏起的，从未在外人面前展露过的，于歆的视而不见，她的强颜欢笑。

    音乐像是给了她一个出口，这段漫长的黑暗期即将过去。

    如果说每段音乐都是有情绪的，盛秋希望传递出来的，就是这样的心情。

    不甘、反抗。

    虽然大部分的乐理知识已经忘却，但是肌肉记忆已经刻在骨髓，小老头儿重视的调性训练在这一刻起了作用。盛秋无技可炫，她索性从最简单的琶音出发。

    有这样一种说法，音阶、琶音和和弦是一切音符的基础，后续都是它们三者的演变。

    盛秋没有忘记。

    进入琶音后她的速度渐渐快了起来，慢慢脱离最初开始的不自信，像是手腕被人拽过猛然加速开始在暗夜中奔跑，周遭升起浓雾，视线里前面的道路渐渐模糊。

    都说音乐传递的是作曲家的情感，但是经过演奏者的阐释，更像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将故事娓娓道来。

    如果说演奏者和作曲者不是同一人，传递的故事多多少少会有些失真，自己加入的理解尚存偏差。

    但盛秋是二者的结合，她选择将她的所思所想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面前这唯一的听众面前。

    女生没有繁复的技巧，她选择用最基础的琶音编织左手的伴奏旋律，不知道是否失误，有两个音的升降号被搞错，陈迹皱了皱眉，随即舒展开，但是意外的很好听。

    乐段的突然爆发，也给他焕然一新的感觉，像是川剧变脸，一秒钟切换的形象自信又大胆，他甚至能看到她的眼神。

    有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和坚定。

    陈迹缓缓睁开眼，视线停留在左右手在琴键上下翻飞的女生身上。

    很明显，她已经脱离了最初的稚嫩和生涩，用她的音乐告诉观众——

    这是她的主场。

    这就够了。

    高昂的段落结束，情绪慢慢回落，舒缓的乐段要稍容易些，也不用很多繁复高深的技巧，在越来越轻音符也越来越稀疏的氛围里，盛秋缓缓收了尾，最后一个音节停在琴键上许久。

    右脚的踏板缓缓松开，音乐慢慢薄下来。

    抬手后，只剩一层似有若无的氛围，像是一声再轻不过的叹息。

    浓烈的情绪将她包裹许久，结束后好长一段时间，盛秋都没有回过神来。

    被鼓掌声打断。

    闻声，她第一时间转头，睁眼，那张温和的面庞落入她的视线。

    男生眉眼弯弯，嘴角牵起弧度。

    “这不是弹得很好吗？”

    “可是我开头弹错了。”

    “情绪比对错更重要，听众的情绪已经被你调动起来了，这就算是成功。”

    “别人不知道，但是就我的耳朵而言，这是一段很美的音乐。”

    他的目光温柔澄澈，让盛秋一瞬间快要忘了呼吸。

    摸底算是结束，陈迹对她的水平大概有了判断。课上他抽了一半的时间，帮助她回忆最基础的调性，其实刚才的演奏已经能大致展现出来，有些调她不是很熟，所以偶有犯错，陈迹重点提了几个，剩下的是一些常用的技巧，陈迹稍微展示了一下诸如半音、颤音、八度等基础的技巧后，让盛秋模仿。

    不需要多高的难度，只是目前曲目还没有定下来，为之做的准备。

    那时常有一种说法，说钢琴演奏和钢琴教育是两回事，演奏专业的只会弹不会教，自己弹得再天花乱坠，拿的奖再多，还不如师范学校毕业的音教专业。盛秋心里暗自吐槽，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没有上过陈迹的课。

    说来也奇怪，他似乎能精准预知自己的重难点，以及容易失误的部分，会单独提出来进行二次讲解，没有任何高深的语言，盛秋知道有些老师为了显示自己的水平，经常会用一些学生听不懂的专业术语，然后在问起时收割一波星星眼。

    但是陈迹没有，他甚至用的都是大白话解释。

    音乐的世界是想象的世界，有些抽象不好理解的，陈迹就用比喻代替，高悬的月亮、萤火虫的星星点点、一圈圈泛起的涟漪，这些也意向被他巧妙地融入进曲目的意境中，再经由他口中的故事传递给盛秋。

    盛秋讶异，原来演奏家的世界是这样丰富。

    基础慢慢回忆起来后，陈迹顿了顿，停下看她。

    “那现在想弹什么？”

    音乐会的安排，每个人可以选一支5分钟以内的独奏曲目，如果想要四手合奏，需要找到搭档一起报名，两人选择或者由陈迹安排适合的曲目，也有小朋友想要和陈迹合奏的，陈迹统统都答应了下来。

    独奏曲目盛秋已经想好，准确来说是在高中时期，自己已经无数次幻想过的。

    “勃拉姆斯，118之2。”她的眼睛大大的，柔和的月光衬得瞳仁黑亮，看向他的眼神笃定，像是早就下了决心，甚至没有像之前几次那样询问自己是否能弹。

    那是他们同台时，陈迹的演奏曲目。

    那也是盛秋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

    因为他，打开了那扇封闭已久的大门，那扇早就沾染上厚厚灰尘，快要被盛秋遗忘的大门。

    那次之后，她知道了勃拉姆斯，后来她翻找过一些音乐评论的书籍，知道了他和克拉拉的故事。

    一生没有说出口的爱恋，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遗憾。

    那时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在她的心上缠了一层又一层，无数遍的单曲循环，她对旋律早已烂熟于心。

    在陈迹转学回北城的日子里，她常常听着入了神。

    他们还会再见吗？

    可能不会了吧。

    他好像是生命的过客，只短暂地出现过一瞬，给予她片刻的温暖后又回到自己正常的生活。

    可是她还在期盼。

    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期盼下一次的遇见。

    盛秋觉得，和勃拉姆斯有种莫名的共鸣。

    没想到这个回答，陈迹愣了愣，随后勾了勾唇角：“为什么是他？”

    盛秋歪着头看他：“选曲也需要原因吗？”

    怎么不见他问别人呢？

    “哦，我想听。”

    他需要确认一件事，一个很早以前就有的念头。

    女生不爱说话，在他来南城的那些年，偶尔经过她的班级，总能看见她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她的座位在靠窗最里侧，离大门最远，每次陈迹就隔着窗望上一两眼。周围的同学嬉笑打闹，和她像是两个世界。

    但就是这样沉静内敛的女生，却不止一次地和他说话。

    “陈迹哥哥……”

    她是这样叫他的，原来她的声音这样软，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轻轻的，像是不想引人过分注意一般，每次陈迹去张榕家时，女生总是在他们上课前会礼貌地问他想喝什么，然后端来精致的果切。

    她似乎对他们的钢琴课没有什么兴趣，每次上课都乖乖地回房，直到下课陈迹告别离开，她才吱嘎一声转开门把手，和他道别。

    也就是在那时，他在玄关处换鞋时，偶有听到她低声询问，今天弹的是哪支曲子。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她还是会留意。

    从那之后，再经过那个教室时，他的步子总会放得慢些，偶有轻轻的目光一瞥，和她温和似水的目光对视，她总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高中有一个音乐教室，就在他们旁边的教学楼，里面放着一台三角钢琴，管钥匙的老师知道陈迹琴弹得好，也很乐意让他弹。

    陈迹那个时候住校，一般晚上写完作业会去摸一下。

    不得不说，练琴真的很解压。

    大部分同学晚上并不来教学楼，多数待在宿舍，又或者和朋友作伴会出校园逛逛，所以那晚当他看见有人在音乐教室时，陈迹也很惊讶。、

    女生瘦瘦小小的，蜷在课桌上，肩膀一抖一抖的，埋头哭着。

    她发出的声音很轻，直到他示意性地敲了敲门，她才慌忙用手擦过泪水，在看到来人是他后，明显有些慌乱。

    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熟络，陈迹连一句怎么了都没有立场和身份问出口。

    现在他很想问问——为什么是这首曲子。

    他需要验证自己的猜想。

    “嗯……”盛秋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组织措辞般，缓慢说道。“大概是因为，那是我喜欢的人弹的曲子吧。”

    她的眼睛弯弯的，像是皎洁的月牙。

    男生倾身向前，在那粉色的唇瓣上落下一枚浅浅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