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不动声色地出现在她身边,一脸笑意。
和之前几次只穿着白衬衫不同,他今天穿的是一整套西服,黑色的西装外套织着细密金色丝线,在灯光的笼罩下显得低调又高贵。他已经化好妆,其实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化妆师约莫只是画了眉,连粉底都没上,整个人看起来有种独属少年的傲气。
盛秋朝他撇撇嘴,小声说:“我又不像你一样,上过的台比我吃的饭还多。”
“没事,多习惯习惯就好了。”
盛秋:?
距离两人几步开外的孩子不知谁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陈迹后小声叫了声“陈老师”,孩子们便抛下讲解的工作人员,把两人团团围住。
还没有到进场时间,大厅只有几位穿着制服的音乐厅工作人员。
盛秋做了个嘘的手势,手掌往下压了压,孩子们见状压低了声音。
“陈老师,你怎么才来呀。”
“我谱子都快忘光啦。”
不少孩子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们待会是不是能试试这里的钢琴呀?”
选择钢琴的孩子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这或许是所有的钢琴演奏者都会面临的问题,无论是否专业,无论学了多少年,总有一个永恒不变的问题。
如果其他乐器都是演奏员和自己乐器在舞台上的并肩作战,那么钢琴演奏者永远做不到这一点。
他们日常在家练习的钢琴,除非是世界范围内享誉盛名的钢琴家,否则大概率不可能随着他们一并登上舞台。
在舞台上等待着他们的,永远是一台陌生的、未曾接触过的钢琴。
这意味着演奏者需要重新适应,找到触键的手感,每台钢琴的声音和状态都有所不同,每次登台他们都需要重新认识、熟悉这次演出使用的钢琴。
这也是为什么楠村小学的孩子们会紧张的原因。
“待会姐姐会带你们去主厅试琴,不用太担心,”陈迹笑了笑,很亲和的模样,“和学校那架是一样的。”
不提这茬儿盛秋几乎快要忘记,到现在还摆在学校的那两架钢琴是音乐厅演奏级别,每天接触得如此容易,盛秋差点要把它们当做普通的练习琴。
陈迹的话彻底让孩子们把心放回了肚子,如释重负。
不远处一个穿着制服的男性看见他们后小跑着过来,向陈迹问好的同时瞥了眼他身边穿着朴素的女生。
盛秋识趣地往前跨了两步,和两人拉开距离,大厅过于安静,二人的交谈声依旧飘进耳朵。
“陈老师,有一位您的女性朋友正在休息厅等您。”
女生?
盛秋有些好奇,注意力在这句话上多停了一秒。
谁啊?
“她说她叫张榕,报出名字的话您应该知道。”
听到那两个字,盛秋呼吸一滞。
-
她和张榕的关系,不知该如何形容。
并不像是常见的重组家庭那样,待她不好的继父和算计心机的姐姐。相反,张亦对她很好,仿佛正是担心别人会说他不视如己出一般,张榕有的,她也有。张榕没有丝毫表现出不快,对张亦的公平没有什么意见。
至少不反对。
盛秋对他们还是很感激的。
至少在快要把她当成透明人的于歆面前,张亦算是补偿了一些长辈缺失的遗憾。
她和张榕的交流并不多,两人都是不爱说话的性子,在一起时场面要更冷些。张榕只有在弹琴的时候才会多和自己说两句,因为她学过音乐,虽然后来停了,但好歹也是家里唯一能说得上话的,最开始把琴搬去张榕房间的时候,她时常邀请自己晚上能不能帮她听下曲子。
属于舞台的人需要观众。
尽管那阵子她还没有从家庭变故中坦然地走出来,但面对张榕发出的邀请,盛秋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她的水平有限,那些音乐上的高深理解她不懂,也说不出口,给张榕的建议都是自己基于普通听众,即便什么都不了解,这样的人走进音乐厅,在听到张榕音乐时的第一感受。
张榕的音乐很完美,节奏很稳,几乎没有错音,所有的技术都游刃有余,那样的高度盛秋再怎么练习,也很清楚这辈子都追赶不上。
但她总觉得张榕的音乐里少了点什么。
她的音乐像是挑不出错的工艺品,一切都被打磨得刚刚好。
后来有一次,盛秋偶然在某个二手集市上摸到了一个没有被抛光磨平的陶制小罐,表面纹理坑坑洼洼,像是崎岖山路。
不知怎的,手在抚上它的一刹那,盛秋竟然觉得有些莫名的触动。
当时不知该如何描述的感觉,前些天陈迹给了她答案。
张榕缺少的,是那些能打动观众的乐感。
那时她还不知道张榕的心气有多高,她只知道从自己跟随着他们的家庭生活的这段期间,张榕对她还算不错。
但盛秋没有想到,在分享了这个建议后,张榕对她的态度变了。
不再邀请她去房间听曲子,平时大多数时候都关着房门练琴,有时听见她回来了,明明在客厅,后一秒也会立即回房间,盛秋和她相处的机会也只有后来住校后偶尔几次回家吃饭。
在学校看见也不会打招呼的程度,张榕不希望过多的人知道他们家的事,所以在学校两人也只当陌生人。
高二跨年那天,室友们都去南城广场听零点的钟声,只有盛秋一个人留在寝室,翻着手机百无聊赖。
她想给于歆打个电话,却不知道时间会不会太晚,会不会打扰她休息。那一年,她几乎没有太回过家。
盛秋总觉得,自己回去后,几人之间似乎竖起了一道冰冷坚硬的墙。原本嬉闹的三人在看到她的出现时,会像学生看到教导主任一般,收敛起笑容,明明兴奋聊起的话题戛然而止,盛秋连想要顺着他们话说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的次数多了,盛秋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这个家的外人,游离在几人之外,仿佛旁观者。
没有爆发过激烈的争吵,但盛秋觉得,她和张榕的关系还不如陌生人。
或许她并不想让自己评价她的演奏。
也是,她有什么资格呢?
陈迹低沉地声音重新把她的思绪拉回。
“那我和她一起过去。”陈迹瞥了眼从刚才就侧身僵在那的女生,仿佛一瞬间被人抽出灵魂,眼神空洞而麻木,没有聚焦地定在前方。
“她?”工作人员顺着陈迹的视线看去。
刚才那个穿着朴素的女生。
陈迹笑了笑:“嗯,也是演出嘉宾。”
工作人员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原来是您朋友啊,我开始以为是观众呢。”
陈迹回以微笑:“不是朋友。”
“啊?”
“是女朋友。”
工作人员附和地点点头,反应过来后,笑容凝固在脸上。
-
孩子们交由工作人员一起去主厅试琴,贺铭带的那两位学弟学妹因为不需要上台,陪着孩子们一起过去,贺铭的演出服还在休息室,便和陈迹还有盛秋一起走。
“你这小子,怎么走到哪都有人追?”贺铭盯着他那张今天被好好捯饬而熠熠生辉的脸,叹了口气。
盛秋安静地跟在两人身后,低着头看着眼前的路。
上大学的那段时间,张榕的名字贺铭在没有见面之前就已经听过。他们在的那所音乐学院很难考,每年的招收名额全球只有几个,来自国内的更是屈指可数。可偏偏,在陈迹拿到录取名额的次年,又听说有位国内的女生拿到了入校资格。
要知道,在陈迹之前,对国内的招生已经空缺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这之后一招就是两个,这对学员来说可是前所未有。
这个消息在他们校友圈迅速地传播、扩散。
开学的时候张榕找上门来,陈迹也没有掩饰的意思,两人自然地问好,从那之后,张榕便常来找陈迹。
后来大家才知道,张榕是陈迹的学妹。
于是一个感人的异国追爱故事就此单身:传说高中时期两人已经互生情愫,但是男生被家里安排留学,不得已和女生分开,哪知道女生不甘心,直接追着男生考上和他同一所大学,甚至还是相同专业。
学长和学妹的关系,本就容易让人遐想,更不要说两人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后来风言风语传到了当事人的耳朵里,陈迹一次当着她的面让大家不要再开两人玩笑,当时贺铭也在,张榕眼睛暗了暗,随即又笑开来,附和着说了两句。
从那之后,两人的八卦没再传出过。
好家伙,现在又追回来了?
贺铭偷偷瞥陈迹一眼,这家伙还是一脸冰山样,也不知道女生都看上他什么了,一个个奋不顾身地往里跳,追去国外还不算,知道他回国,还追了回来。
陈迹余光瞥了眼身后的女生,淡淡道:“我没兴趣。”
贺铭:得,不光冷,还伤人。这年头姑娘怎么都好这一口?像他这样的世纪大暖男岂不是这辈子都没机会?
休息厅在工作人员区域,鲜少有人经过。
远远看见有人过来,张榕便兴奋地举起手臂晃了晃,叫了声:“好久不见,陈迹哥。”
听见那熟悉的声音,盛秋的心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