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在柔软的床铺里,阳春的思绪飘回十年前。
春风吹入沉睡的土地,长出枝繁叶茂,开出锦簇花团。
“大家好,我叫阳春,喜欢看书,希望能和大家成为好朋友。”讲台角落,女生模式化自我介绍,不像是紧张,反而像是敷衍了事。
班主任尤老师挑起下巴,指向最后一排的空位:“先坐那吧,考完试按名次自己选,能不能换到前面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了。”
阳春顺着望过去,正对上一张桀骜不驯的脸。最后一排、敞开的校服外套、乱七八糟的桌面,符合她心中的差生画像。踏入他的领地,她更是感觉到虎视眈眈。
她把桌面散落的试卷和书本规整起来,试探着递过去。
徐亦安伸手接过,没开口,也没有表情。
徐亦安,这个名字是她在试卷上看到的。
除此之外,还有俊逸的字迹和六十的分数。那字体实在好看,游云惊龙,苍劲有力,能看出背后蕴藏的时间和精力,她开始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个差生。
当天下午数学考试,阳春确定他不是。
选择填空做完,他就往桌上一趴,化作蝴蝶私会庄周。彼时,她进度落后不少,纠结再三,还是偷偷拿自己的答案与之比对。两人答案全部一致,她的速度更慢,说明对方水平在她之上。
而她,已经在重点初中名列前茅,是各科老师心尖上的宠儿。
莫非,这所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学校里,全都是扫地僧?
好奇心愈演愈烈,熬到放学,阳春终于开口询问:“你为什么不做大题,过敏吗?”
徐亦安撑着脸,居高临下:“选择填空不够你抄的?”
“不够。”她摇摇头,“我想抄最后一道大题。”
夹枪带棒的说话方式能吓退所有来者,面前女生却应对自如。从未考虑过下一步行动的徐亦安愣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阳春没注意到,只是拿出誊抄题目的草稿纸:“最后一问,能帮我讲讲吗?”
“行。”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答应得过于草率。她只是轻轻触碰,他辛苦维持的学渣人设就顷刻间土崩瓦解。
讲解上的欠缺被对方一点就通的领悟能力补足时,徐亦安如梦初醒。
不被理解不代表他有错。
他只是还没碰上对的人。
破冰之后,两人友谊突飞猛进。
阳春每次买饮料都会给同桌带一瓶,饼干糖果巧克力等小零食也总是霸道地分享给他,一定要看着他吃下去才肯罢休。
徐亦安开始不露声色地认真听课,学习解题思路,以便在同桌下一次有需要的时候大展身手。
当然,如果被问到为什么在听课,他会口是心非地说,没事闲的。
阳春收到隔壁班同学递来的情书那天,徐亦安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也超出同窗友谊。
幸好,她只是轻巧拒绝,说暂时以学业为重,没有谈恋爱的想法。一想到她把小饼干塞进其他男生嘴里的画面,他就恨不得把那个幸运的家伙拉走枪毙。
送走不速之客,阳春掏出从闺蜜那里借来的青春疼痛文学,重新投入进去。
徐亦安调侃道:“不是以学业为重?”
她竖起食指,降低音量:“借口,他长得不好看。”
“那谁长得好看?”
“篮球队那三个一米八八的,个顶个好看。”
徐亦安似乎没料到她会给出如此确切的答案,一时说不出话,脑中机关枪扫射的突突声和弹壳落地的清脆碰撞倒是此起彼伏。
阳春嬉笑:“你也好看。”
他无奈撇嘴:“你就贫吧。”
“真的,你们不是一个类型。他们是阳光灿烂的好看,你是……”她眼珠子滴流转,“你是偷偷摸摸的好看。”
他笑出声:“我得抽空给你补补语文。”
期中考试,阳春一骑绝尘高居榜首,获得第一个挑选座位的权利。她轻车熟路走回原位,等排名倒数的徐亦安穿过人群,缓缓靠近。
她问:“你对高分过敏吗?”
他藏不住眼里的笑意:“你对前排过敏吗?”
“尤老师有口臭。”她弯腰驼背,喃喃低语,“咱俩躲远点,考到重点班去吧?”
再一次,他被蛊惑似的,嘴抢在脑子之前:“行。”
余下的半个学期,徐亦安一改从前的吊儿郎当,成为整个年级势头最猛的一匹黑马,不仅各科成绩出类拔萃,还成功打入篮球校队,获得不少女同学青眼相待。
期末考试,他空降年级第一,进步显著到整个学校都为之一震。
随后的班会上,尤老师不知道哪根筋受刺激,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阴阳怪气,质疑常年倒数的学生品行不端,在考试成绩上弄虚作假。
徐亦安平静如常,仿佛对诋毁司空见惯。可尤老师向来拜高踩低欺软怕硬,嚷嚷着要前者当众做一套数学题证明自己,否则就取消他去重点班的资格。
阳春起身,清嗓子吸引注意力:“我是你妈,除非你拿出文件证明我不是,否则你就是不孝顺。”
班里同学笑成一团,唯独徐亦安,盯着同桌,满眼担忧。
阳春一抬下巴:“你放心,我有分寸。”
人生中唯一一次,阳春因为惹事被请家长。
得知事情经过,男人就开始狂笑,赶到学校时,满脸的笑容尚浮于表面,没有完全遁形。
尤老师率先开口:“阳先生……”
男人打断:“我姓吕。”
尤老师重新开口:“那阳春是跟母亲姓?”
“她妈姓王。”男人叹口气,“外公外婆姓什么都不知道,你确实不孝顺。”
家长和学生一样难搞,尤老师只能就此作罢。
家长和老师就地分道扬镳,走廊上只剩笑到停不下来的阳春。
徐亦安从门缝伸出脑袋:“所以你到底跟谁姓?”
她说:“我爸啊。”
“刚刚那不是你爸吗?”
“是啊。”
把同桌搞得一头雾水,阳春终于停止恶趣味,简单概括家里复杂的结构给他听。
两年前,她亲爹死于酒精中毒,亲妈王芳芳倍感解脱,没几天就和这个吕良走到一起。吕良卖相不太好,但是风趣幽默,有学问又会赚钱,比只会耍酒疯的亲爹强上不知多少倍。
今年年初,王芳芳和吕良喜结连理,带着各自的孩子搬到同一个屋檐下,两个家庭正式融为一体。
徐亦安问:“你转学是因为搬家?”
阳春点头:“不想通勤,也不想住校,我妈骂我矫情,是吕叔忙前忙后给我找了步行范围内最好的初中,走路十分钟就能到。我最好记录是四分十八秒,着急回家吃红烧排骨。”
除此之外,吕良还负责她的衣食起居,关心她的学业,照顾她的情绪。所以遇到困难,比起不负责任的亲妈,她更倾向于求助没有血缘关系的后爸。
话锋一转,阳春反问道:“你住校不想家吗?”
徐亦安一愣,紧急开展心理斗争。他不想把她卷进悲惨且无谓的过去,但控制不住想把自己完完整整展现在她面前。
后者占据上风,他开始讲述记忆中草长莺飞的春日清晨,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惠风和畅的秋日傍晚,和风雪交加的冬日深夜。
他从小就在父母工作的大学里闲逛,有时在母亲的体育课上看大学生挥球拍,有时在父亲的思政教室睡得昏天黑地,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典范。
两年前,父母丧生于同一场车祸,美好戛然而止。叫不出名字的亲戚接连出现,使尽浑身解数争夺他的抚养权。他选了个幼时见过面的姑姑,因为她家有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弟弟。一开始,大家对他还算客气,随时间推移,寄人篱下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姑姑一家总是用贬低他的方式来衬托一无是处的弟弟。
他学习能力强,但肯定不如弟弟后劲大。
他有运动天赋,但弟弟膀大腰圆看起来更招人喜欢。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他开始藏拙,把自己缩进小小的壳里。可生活并没有放过他,某次不经意间,他听到姑姑一家商议如何摆脱他这个闷葫芦拖油瓶。
姑姑声音低微,却刺穿耳膜,冲击内心。她说:“房子过户了,保险也到账了,就是银行卡那个密码,怎么问他都不说。我试好几百次了,啥时候是个头啊。”
借着升初中的机会,他从窒息的家庭逃离,顺手带走了爸妈仅剩的纪念品和银行卡。
阳春万万没想到故事能悲伤至此,小心翼翼又支支吾吾:“对不起……”
徐亦安释然一笑:“没事,我现在不是挺好?”
“放学去我家吃饭吧?吕叔手艺一绝。”
“行。”
冬夜漆黑而漫长,徐亦安孤单而绝望,幸好得到流星眷顾。
澄莹透亮的天际,是春天到来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