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阳春顶撞师长的事情被吕良当做美谈。他说年轻人就该这样,不畏强权,不屈不挠,意气风发,勇往直前。
王芳芳白眼一个接一个:“下次再给我惹事,你这书就不要读了。”
吕良嘿嘿笑着打圆场:“你妈说的也有道理,女孩子在外面还是要保护好自己,下次别这么冲动了。”
王芳芳抬手,娇娇柔柔地拍他肩膀一下,像是恃宠而骄,更像是打情骂俏:“还是吕程好,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
吕程是吕良上一段婚姻的产物,呆板木讷,寡言少语,没从父亲身上继承一星半点的性格优势,大饼脸和塌鼻子倒是一个不放过。
即便如此,王芳芳还是爱屋及乌,对他关爱有加。
阳春就没这么幸运,在亲妈口中,她一无是处。学习成绩好是“尾巴翘上天”,梳妆打扮是“花花肠子”,立志当科学家是“好高骛远”……
失望的次数太多,她已经懒得与其争执,只是加快进食速度,带身旁并不自在的徐亦安逃回房间。
进入女生闺房,徐亦安更是紧张到束手束脚,两根食指不停敲击对方:“我……”
“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阳春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从中抽出一张试卷,举到他面前,“是你写的吗?”
徐亦安定睛细看,那张试卷几乎空白,只有姓名处写着个飘逸的“阳春”。
这的确是他干的蠢事,某次考试,试卷拿到手,莫名其妙就把心中所想转为笔墨。意识到不对,他迅速将涉事文件对折,夹入书本。她苦大仇深:“今天连选择填空都不做?”他借坡下驴:“太简单了。”
他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所以,她是怎么发现的?又是怎么拿到的?
阳春仰着头,直视他的眼睛:“你偷偷写我名字干嘛?”
徐亦安脑中迅速形成两种方案,一是以玩笑揭过,就说想让她尝尝得大零蛋的滋味。二是坦白,也是表白。
他不知道该选哪种。
阳春斩钉截铁:“你暗恋我。”
事已至此,徐亦安只能破釜沉舟:“我暗恋你。”
她嘴角勾起浅浅弧度:“再多说两句。”
他一鼓作气:“我喜欢你好久了,喜欢你笑,喜欢你上课偷看小说,喜欢你逼我吃零食,喜欢你甩着马尾跳皮筋,喜欢你眯着眼睛晒太阳。”
阳春身体前倾,循循善诱:“所以呢?”
徐亦安心领神会:“所以,做我女朋友吧。”
她眼睛一眨:“行吧。”
“这个能还给我吗?”他垂下手,捏住试卷一角。
“你好好看看。”她重新将试卷举起,“这是你那张吗?”
写错那张的选择题中央有个小球受力分析的示意图,面前这张却全部被文字覆盖,徐亦安自己都不敢相信,居然需要提醒才能注意到这么明显的差别。
“我像是会偷东西的人吗?”阳春得意洋洋,“我只是在学你的书法。”
“伪造也没比偷窃强到哪去吧?”他嘴硬,但立刻被撒娇打败。她眨巴着大眼睛,娇憨绰约:“我不伪造你打算什么时候说嘛!你这个人别扭死了!”
“我改。”徐亦安垂眸,乖乖承认错误,“你怎么看出来的?”
阳春皱起眉头,满脸嫌弃:“一张物理卷子,你咔嚓塞语文书里,就差把心虚写脸上,我看不出来就有鬼了。”
他没有专门用来收纳的文件袋或是错题集,但会把各科试卷分门别类夹进教材,也算是规规矩矩,有条不紊。注意到他夹错科目的当天,她就偷偷翻看,发现其中奥秘。
结合他对其他人冷淡的态度,她逐渐确定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不一般。
徐亦安突然想起不久之前的篮球赛。
阳春抱着一板AD钙奶站在场边观看,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其中有他一瓶,结果却是亲眼看着她拆开塑封,把手中饮料分发给三个一米八八的队友。
顺手把最后一瓶递给身边的闺蜜,她轻飘飘乜他一眼:“好巧,你也来看篮球赛啊。”
他没有那般伶牙俐齿,只是弱弱回应:“我打篮球赛的。”
她说:“是吗,我都没看到你,可能是你的队友们太帅了吧。”
当时,他觉得莫名其妙。
现在想想,她是在试探,是在催促他表达。
普通技能没有奏效,她不得已才放出伪造证据的大招。
盛夏悠长美妙,炙热的阳光、朦胧的月色、瓢泼的大雨、婆娑的树影里,都被两人撒满欢声笑语。
乘坐摩天轮俯瞰整个城市时,阳春收回视线,盯住对面男生:“我要亲你一下。”
徐亦安呆若木鸡,愣愣地看着她靠近,感受到她的鼻尖与自己相碰,尝到她口中淡淡的薄荷香气。
怪不得进入这个密闭的小空间之前,她拿出薄荷糖,问他要不要来一颗。
原来是早有预谋。
像往常一样,徐亦安把阳春送回家楼下,依依不舍地告别。
哪怕第二天还要见面,他依然想延长甜蜜的每一分每一秒。
阳春掏出薄荷糖,抬眼看他:“来一个吗?”
徐亦安心跳加速,轻轻点头:“来一个。”
呼吸交织,唇齿纠缠,徐亦安如痴如醉,像缭绕于云间,像漂浮在梦中。
回学校的路上,他拐进便利店,精挑细选了三种不同口味的薄荷糖。他曾告诫自己,父母的积蓄来之不易,但苦闷的生活总需要一点甜头调剂。
他知道,爸妈在天有灵,一定支持他走出泥泞,拥抱明媚的春日。
另一边,吕良端坐在沙发中央,严词厉色:“你站住,在楼下干什么了?”
阳春不觉得事情有多严重:“交了个男朋友,你见过,来家里吃过饭的。”
“你不是说普通同学吗?”
“当时确实是普通同学,现在不是了。”
吕良连续深呼吸几次,语重心长起来:“你这个年纪,还是要以学习为重。”
阳春坐在另一边单人沙发上,笑容满面:“我保证不会耽误学习。我们约好明天去图书馆写作业,您不放心可以一起去,看年级第一对我的学业有多大的帮助。名师一对一,补课的钱都省了。”
“女孩子家家的,容易吃亏,你还是要多加警惕,不要太相信外人。”
“我知道。吕叔你最好了,别告诉我妈,她肯定会生气的。”
“拿你没办法。”吕良摇头叹息,“不告诉你妈,去吧。”
春风眷顾之下,荆棘丛生的花园萌发嫩绿的新芽。徐亦安看见年幼时无忧无虑的自己钻出蚕茧,沐浴阳光,载歌载舞。
送饮料的、问问题的、递情书的女生络绎不绝,他眼里依然只有阳春一个。
不需要原因,也不需要比较,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最合适的人,也是他唯一想要分享薄荷糖的人。
初三上学期一晃而过,徐亦安把年级第一的五百块奖金全部花在儿女私情之上。情意绵绵的烛光晚餐、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束、精致漂亮的巧克力礼盒,都在印证他常说的一句话。
我超级喜欢你。
阳春也有回礼:一部掏空压岁钱购买的手机。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想你”这个理由,徐亦安无法反驳,因为视线离开她的每分每秒,他都陷在想念之中。
营业厅已经下班,两人在街边小店有限的选择中找到一个以“0720”结尾的号码。七月二十号,正是两人在一起的纪念日。
雪花飘落的夜晚美丽而浪漫,唯一的遗憾是,阳春不能把花束带回家观赏。
王芳芳还不知道她谈恋爱的事。
吕良呢,仍然不觉得早恋是好现象,但开明又善良,邀请无依无靠的“女婿”回家一起过年。
阳春用漂亮话把吕良夸得合不拢嘴,紧接着就连蹦带跳地跑出门通知徐亦安。百米冲刺似的抵达学校门口,她才想起凝结着人类智慧的发明创造。
电话响起,徐亦安听到甜美的声音,“到开窗通风的时间了。”
他推开玻璃,看见楼底女生挥手微笑,温暖得像春天的太阳。
除夕当天,年级第一的徐亦安和年级第二的阳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让吕程理解一道简单的植树问题。午睡醒来,两人放弃挣扎,改为带吕程出门堆雪人,放鞭炮。
就着春节联欢晚会的背景吃饭时,吕良突然爹性大发:“吕程啊,你看看姐姐和哥哥,成绩一个比一个好,你得跟他们好好学习啊。”
吕程一鸣惊人:“姐姐和姐夫。”
王芳芳眼睛一瞪,整个房间陷入死寂,只剩电视中的白酒广告语依然豪迈。
片刻之后,尖利的叫骂弥漫回荡。“生你不如生块叉烧”,“小小年纪不学好”,“不懂感恩的白眼狼”都是家常便饭,唯一一句新鲜的,是“尽早嫁个有钱人给家里减负”。
阳春不敢置信:“所以不关早恋的事,只是差钱?”
王芳芳倒是坦诚:“不然呢?不找个有钱人你拿什么报答我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就你那点三脚猫的本事,真以为自己能当个科学家?”
吕良站出来善后,先是扔给吕程一个手机让他去一边玩游戏,接着好说歹说把王芳芳送进房间,最后折回客厅安抚情绪。他对阳春说:“你妈说的都是气话,你别跟她计较。”又对徐亦安说:“叫你来家里吃饭是我考虑不周,让你见笑了,徐同学。”
徐亦安读出其中送客的意味:“那我先回去了,叔叔。”
吕良羞愧忸怩:“让你看这么一出闹剧,实在是不好意思。”
阳春说:“我送他下楼。”
吕良说:“外面冷,早点回来。”
夜色寂寥,偶有几颗烟火绽放光彩,最终归为尘埃。
徐亦安没话找话:“你想当科学家?”
阳春一笑:“早就不想了。”
他理解那份年幼的天真,哪怕幻想已经破灭,也不该被家长冷嘲热讽。可惜他不善表达,不知道如何把复杂的安慰宣之于口,只能说点简单的:“现在想当什么?”
她摇摇头:“还没想好,你呢?”
徐亦安悠悠倾吐:“小时候想开飞机,长大一点想当蝙蝠侠,最近一个志向是古惑仔。”
阳春打趣道:“那我当警察好了,满大街抓你。”
他起身,立正敬礼:“阳sir好。”
她被逗笑,感叹他如今朝气蓬勃,与一年前初见时完全不同。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将来,看到他大展鸿图,光芒万丈。
电视黑着,火锅冷着,家里安安静静,没有丝毫过年的氛围。
阳春挂好外套,站在沙发对面。看吕良这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摆明了就是在等她回来。
吕良抬起几层圆润的下巴:“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你先坐下吧。”
阳春屹立于原地:“我妈怀孕了,我听见她打电话问哪个医院能化验胎儿性别。”
吕良花费几秒重新组织语言:“可能是激素作用,她最近心情不好,一点就着,你让着点她。”
“我连架都没跟她吵,还不够让着她?换了以前我不得拍个桌子摔个碗?你愿意把她当小孩哄着,我也必须把她当小孩哄着吗?”
“她这不是怀孕了嘛,正好你也马上要中考了,男朋友先放一放,等上了高中再谈也一样。”
“放肯定是没法放。我去住校,你们眼不见为净行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阳春意识到自己说话难听:“吕叔,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家里就三个房间,总要让出来一个给小孩,我早晚都得走,下学期走和高中走没有区别。”
吕良深吸一口气,呼出无奈与不舍:“还是上高中再走吧,我还能多做几顿饭给你吃。”
“谢谢你,吕叔。”
最后一个学期,阳春和徐亦安恋爱谈得如火如荼,依然雄踞年级第一第二。
学习之余,他们最喜欢畅想未来。他说要在高中继续当同桌,她说要学习打篮球,他说要考同一所大学,她说毕业旅行要去看海……
他们把彼此放在未来的设想中,只是,未曾想,离别会来得那么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