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不知从何处袭来,红色的头发轻轻晃动着,如一团火焰。
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啊,怪不得住持总不让别人为他剃发。虽是偶然撞见,却有点像在偷窥啊。有点不好意思,还是悄悄离开吧。
我蹑手蹑脚地向大门挪动。白天的红鸟突然飞了过来,盘旋在我的周围。喂喂,看在我帮了你的份上,别妨碍我,快飞走啊。
「不好。」
红鸟似乎刻意与我作对,连续发出了几声清脆的鸣叫,如果不是现在的话,绝对是令人陶醉的悦耳声音。你这算是对我白天时候的道歉吗?
住持明显也听到了声音,向这边转头,注意到了我,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伸手示意我靠近。
「龙之助,伤已经不疼了吧,你进屋之后,我就把循因训斥一顿了。」
「嗯。」
住持也没有多问我为何现在出现在寺庙里,我有些不知所措,努力不去注意他的头发,住持平时都会戴着帽子,即使摘下,头发很短,所以我从前一直没注意到,他的头发竟然是红的。弥苦住持见我有些发呆,便询问道。
「我头顶怎么了吗?」
「啊,没什么,只是,头发是红的。」
「这样啊,你也有那种眼睛啊。」
「什么?」
「没什么,我的头发确实是红的。」
住持眯起眼睛,似乎在思考什么,随后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拥有与众不同之物,在人群中实在很为难啊。所以我刻意遮遮掩掩的,每隔几个月头发长长,就来这里剃发的。经常戴帽子也是因为不好意思。」
住持和蔼地向我解释。
我明白住持的感受,其他人总会投出异样的眼光。人们聚在一起,本着少数服从多数或者少见多怪之类的道理,有意无意地排挤着与众不同的人。我是一名孤儿,也有过因为没有父母而被其他孩子嘲笑疏远的经历。有一次和其他孩子吵架时,被骂道你这父母不要的家伙,就哑口无言,再也说不出话来,还是净因法师安慰开导我。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我死死盯着那孩子的脸,红润的嘴唇左下方还有一颗黑痣。就是那嘴唇一张一合,就说出那么残忍的话来。
「怎么了?对红发感觉不舒服吗?神情很低落啊。」
「不,只是想起了其他的事。」
「其他的事啊。」
住持安静地看着我,片刻后开口继续道。
「你也很辛苦呢,我会好好夸你的,离开寺院后也要加油啊,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了,记得多多念佛啊。」
「嗯。」
我敷衍地应下了,其实我已经好久没念佛了,感觉有些惭愧。
「对啦,我不希望其他人替我担心,所以红发的事情,要帮我保密啊。」
净因法师的从容善良,说不定就是来自住持啊。弥苦住持笑着,脸上的皱纹挤到了一起。
「我知道了。」
离开寺院,天已经黑了,今晚是阴天,没有月光,我提着住持给我的灯笼,同时借着路上乌龙面店和荞麦面店挂着的灯笼发出的幽幽微光,匆匆忙忙地往善丸酒屋方向赶。
这还是我第一次独自走夜路呢。我开始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接受住持的安排。住持劝我今晚先在这边住下,我却担心酒屋老板出来找我,毕竟跟他约定过黄昏之前就回去的,现在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我不想给照顾我的保吉老板添麻烦。话虽如此,我突然觉得有些阴森。
这条街白天还很热闹,夜晚就很少有人了。正当我想快步离开时,我的灯笼突然不亮了。
「燃尽了吗?偏偏这个时候。」
我感叹着屋漏偏逢连夜雨,幸好还有路边行灯微弱的光,我小心翼翼地前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湿润味道,一直往我的鼻孔里钻,很不舒服。这期间,我还一不小心踢到了路上小石子,石子滚动传来一阵声响,吓得我抓紧了御守。
不要自己吓自己啊,我是不信妖魔鬼怪的!显然说这种话我自己也没什么底气。是我的错觉吗?
正当我稍稍平静时,突然传来人喊叫的声音。
我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是人吼叫的声音,夹杂着争吵。我刚刚平复的神经,又瞬间变成紧绷的弓弦。
怎么回事?这个时间,街上基本上已经没人了。我停下脚步,仔细辨别声音的来源,是从吴服店后的小巷传来的,紧接着又传来了扭打声。我想要快点离开,可是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我紧紧抓住御守,循着争吵声慢慢靠近。
来到小巷口,小巷中并没有灯,我只能模糊地看到两个黑影扭打在一起。
怎么办?正当我在原地犹豫时,一人已经占据上风,把另一人压制在地上。被压住的那人发出痛苦的呻吟,这声音很熟悉,是吴服店老板阿房!
「喂!快住手啊!」
我大声呼喊着跑过去,想拉开两人。靠近之后,却不得不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呆住。骑在吴服店老板阿房身上的是白天遇到的盲人座头,他面目狰狞,死死掐住阿房的脖子。
到底怎么回事啊,两人发生了什么矛盾?我连忙上前阻止。我本想拉开座头死死掐着脖子的手。可伸手之后,却发现座头的力气非常大,我两只胳膊用尽力气,也无法拽开座头的一只胳膊。
此时阿房的脸色已经发青,这样下去绝对会窒息而死的!情况紧急,我也不管那么多,一手抓住座头右手手腕,另一只手向后掰他的手指,虽然如此,座头仿佛感受不到痛觉,还是不愿松手。
「冷静一下啊!」
我大喊着,加大力气,掰到一个令我自己都觉得恐怖的角度,座头才放松了双手。
阿房趁机挣脱,从地上爬起来,喘着粗气。座头却还张牙舞爪,想去抓住阿房。我抓着座头的右手,想束缚住他的行动,座头的左手却伸到我的面前,阴暗中,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脏兮兮的手掌中心,有一只充满红血丝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死死盯着我。
我吓得松开手,跌坐在地上。
「小鬼头?」
座头看见我,明显愣了一下。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又听到缓过来的阿房大喊一声。
「快跑!」
他拉着我,逃离了小巷。我们一路跑到街尾,最后在吴服店门口停下。
阿房喘着气,虽然五十多岁,但跑起来的速度一点也不慢,看来我们已经甩掉座头了。我们两人坐到地上,在暗红色的灯光下休息。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还是一头雾水,实在搞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两人到底起了什么冲突,刚才还帮助过我的座头,怎么现在就要置阿房于死地?
「我也不知道,太阳落山,我把店铺关好,准备回家,走在路上,那盲人就突然袭击过来,明明是盲人,却好像看得见似的,追着要置我于死地,而且力气非常大。还是多亏你了,不然我恐怕凶多吉少啊。」
毫无缘由的袭击?我想到了那人手掌中的眼睛,绝对没有看错,那眼睛像是本就长在手中一样。
「那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什么眼睛?」
阿房似乎没注意到盲人手中的眼睛。我正想开口解释,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骇人的惨叫。我和阿房面面相觑。
「可能是那家伙又在袭击其他人。」
阿房推测。听了这话,我焦急起来,座头他,也许是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在他作出无法挽回的事之前,一定要阻止他!
「这样可不行!」
「我们应该找人帮忙。」
阿房冷静地提议。
可是现在夜深人静,又有谁能帮忙呢?正当我思考时,又是一声惨叫。这样下去可能会有更多受害者!可我的双腿却颤抖起来,无法移动。
「动起来!快动起来!」
我觉得这样太不争气,挥拳狠狠锤向自己,却意外碰到了白天的伤口,一股辛辣又仿佛撕裂的感觉向身体内涌来。
痛觉战胜了恐惧。我重新控制了身体。
「你先去找人,我去看看。」
「这……」
「没时间了!救人要紧。」
看着阿房有些犹豫,我又补充一句。
「放心吧。如果情况不对,我再逃跑也来得及。」
「我明白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阿房快步离开,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口袋中掏出御守看了一眼。其实我害怕地不得了,更别提什么独自去查看情况了。但是我明白什么是应该做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座头的话。
「跑起来,守护重要的东西,一定要跑起来!」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自告奋勇,做出自己心里都没底的承诺,大概也是为了从背后推自己一把吧。
在浓浓夜色中,我跑了起来,沿着微微泛起尘土的土路,来到一段下坡,坡脚是一个模糊人影。
借着微弱的光,我分辨出那是个高大男人,左手握着刀,是个武士吗?看见那刀,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还是没有停下慢慢靠近的脚步。那人见我靠近,收起刀,迅速奔跑,消失在夜色中。我这才注意到,地上还躺着一个人。
我连忙过去查看情况。没想到,躺在地上的正是座头。
「喂,你没事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伸手摇晃座头的身体,却摸到了粘稠湿润的液体,我猛地缩回手,手上沾满了深红色的液体,鲜血!我这才注意到,鲜血从座头胸前渗出,一直流到地面上。在行灯的照耀下,泛出暗红色的光。我感到脊背发凉。是刚才那人做的吗?那惨叫,是座头发出的?
我惊愕到几乎无法思考,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碰我,我吓得一激灵,却发现是座头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是小鬼头吗?」
座头用微弱的声音询问。
我说不出话来,本想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发现自己只是跪在原地,浑身颤抖。反而是座头,努力用柔和的口吻安慰我。
「别害怕啊,小鬼头,在下有一个儿子,虽然已经好久没见了,他跟你一样,碰到毛毛虫都吓得不敢动弹。」
座头轻轻抚摸着我的手。
「男孩子要坚强啊。无论遇到什么,既然无法逃避,就要硬着头皮面对啊。」
远处有几抹光亮靠近,是阿房带人过来了。几个人提着灯笼拿着棍棒靠过来,看到地上的鲜血,都不由自主倒退一步。
「这是你干的吗?龙之助。」
「不,我来时就这样了。」
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还是阿房先开了口。
「你到底为什么要袭击我?」
我也实在不明白,座头明明对我表现的那么慈祥,对别人也彬彬有礼,为什么发狂似的袭击阿房,又为什么倒在这里?
闻言,座头冷笑一声,大义凛然地讲述起来。
「在下原本是个餐馆艺人,靠弹琴度日,还算有些名气,甚至能收到徒弟。一日接到邀请去酒屋表演,不料路上遇强盗,那人抢夺了在下身上全部财物,还弄瞎在下的双眼。在这之后,在下便四处流浪,寻找当时的强盗。」
他伸手指向阿房,同时,远处的天空云层中,一道银白色的闪电划过,像是要劈开阴沉的天空。
「那人就是当时的强盗!」
话音一落,便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不知是因为雷声还是座头的话,众人都大吃一惊,缓了片刻,人群中一人立刻反驳。阿房自小便在这里长大,周围人都知根知底,一辈子待人和善,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大家都纷纷赞同,认为不可能。
「你一定认错人了。」
「不可能!那强盗的相貌我已记下,发誓绝对要复仇!」
众人虽然替阿房反驳,我却注意到,阿房自己低着头,一言不发。我拉了拉阿房的袖子,不想他被诬陷。
「阿房,你也说些什么啊。」
众人安静下来,等待着阿房,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阿房缓缓开口,讲出了一个故事。
「这件事还是父亲告诉我的。我们家还未搬来江户时,祖父做粮食运输生意。饥荒时,公家紧急调派运输,我家却被船夫偷走两船粮食。情况危急,家里掏空积蓄,补上一船,又东拼西凑,四处典当借钱,可距离补上另一船还是差一些。那批粮食若是无法按时按量运到,我们一家可能就要被治罪。」
「就在那个时候,祖父突然弄来一笔钱,他说是朋友借给他的,可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早就把所有能借的钱都借了,那种情况下,哪里还有人肯把钱借给我们?但那是我们没有多问,加上那笔钱,终于补上货物,家里才挺过来。从那之后,祖父放弃了粮食运输生意,搬家到了江户。」
阿房在座头面前跪下,拉住座头的手,诚恳的说。
「你要寻找的仇人,应该就是我的祖父。他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听阿房讲完,我才感觉到,有水落在脸上。是天空下起了雨。可众人既不避雨,也不说话,任凭雨水打湿身上的和服,默默站在座头身边,等着座头的反应。
座头胸口一起一伏,用略微颤抖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像是死心一样说道。
「是吗?祖父啊。你和你祖父,长的真像啊。」
雨水打在座头的脸上,留下像是哭泣过的泪痕。
「复仇的滋味竟是这么苦涩吗?早知道,就别管什么仇人,多陪陪妻子孩子了。」
座头高高举起右臂,张开手掌伸向天空,手掌中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空洞的天空。我不禁恨起这暗淡无光的长夜,恨它为何不是阳光明媚的白天。
「若是没有那笔钱,我们一家恐怕都要去乞讨了。」
众人都站在雨中一言不发。就在我犹豫,是否要安慰阿房,这不是他的错的时候,座头颤抖着声音喊出一句话。
「可是,难道在下不是无辜的人吗?」
随后,他垂下手臂,一动不动,任凭充满委屈的话语回荡在空中。
阿房趴在座头身上,也放声痛哭起来。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的雨水沿着屋檐一泻而下,在泥土地上形成一片片小水洼,水洼的泥水又与血液混合在一起。天空的雨水继续不可阻挡地降下,又在水洼中,溅射出一朵朵水花。在屋檐悬挂的行灯照耀下,水花呈现出异常的红色,宛如在空中绽放的淡红水晶之花。
我呆呆站在原地,确信看到,他手掌中的眼睛淌出泪水,并非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