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不想起身,就算起来也无事可做吧。我懒懒的躺着,听到外面依旧传来雨声。于是我强打精神坐起来,从二楼的窗户窥向窗外,大街上星星点点浮着几朵灰色的伞。
街上一位巫女吸引了我的目光,在伞已经不是奢侈品的当下,她既没有打伞,也没有穿蓑戴帽,一身红白色的巫女服显得十分惹眼。她独自跌跌撞撞地跑着,正巧在经过我窗户下方时滑倒。
我清楚看到,她整个人跌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而身后的伞绕开她继续流动着。我离开窗口,不想继续看。
可那刚才的景象裹挟着其他记忆一起袭来,不看又能有什么用呢?没看到就是没发生吗?赌气似的,我翻出自己的伞,跑下楼,那名巫女已经不见了。我站在屋檐下,呆呆看着大街上撑着伞的人们来来往往。
「真是的,我一个人自顾自起什么劲儿啊。」
正要回楼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我。
「阿修。」
虽然口气很亲切,却是我不愿意见到的人。我的姐姐节子,身后还跟着哥哥文治。两人打着伞从远处过来。
我的表情有些别扭,节子却好像没看到,一边收起伞,一边用假装很疲劳的语气说。
「哎呀,俢治原来住在澡堂啊,让我们好一顿找哦。」
「你们来做什么?」
「工作啦,工作!顺便来看看弟弟啊。」
姐姐开朗地说着,哥哥则冷冷地说了一句。
「你还是这副不争气的样子。」
「这副样子真是抱歉啊。」
我不服气地说。兄弟相见,气氛有些冷淡,还是姐姐来打圆场。
「别那样说嘛。总之,先让我们进屋吧。」
我不情愿地把两人领进二楼的屋内。
岛津家是大阪还算有些势力,家族在中津川南部有一大片土地,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我是家中老三,大哥文治做事一本正经,姐姐节子性格大方开朗,我还有一个弟弟,名叫岛津新治。
小时候我还不知道父亲具体在做什么工作,他一年只回家几次,也几乎不和子女交流。虽然每次都带来各自各样稀奇的玩具或者食品,我还是对他不满意。每次我问母亲,父亲到底在干什么,也只回答说是在为国家工作,是很伟大的工作之类的。
后来父亲把我们都送进了私塾,那私塾管理异常严格。哥哥和姐姐的成绩都很好,而我只能被拿来和哥哥比较,不管是国学还是剑道弓道,大家都会这样评价我。
「做得不错,但比起文治还是差点。」
现在回想起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吧,我第一次在私塾里感觉疲惫不堪,甚至是毫无动力。从那之后,我就经常毫无动力。
又过了些日子,因为身体不好,本来就经常请假的我最后还是辍学了。在家期间,一位父亲的朋友经常来做客,他是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名叫隆一。也就是因为他,我迷上了画画。对于画画,父亲认为有爱好总比无所事事要好,也不多说什么。
大阪大地震发生在去年,我对那年的樱花印象格外深刻,山里的樱花都开了,放眼望去,整个山谷被染成粉红色。那么壮观的景象还是第一次。
发生地震时,我正在院子里画画,感觉地面开始剧烈抖动,画架和颜料都翻到在地,仆人带着姐姐弟弟先从屋子里出来,大哥和母亲随后也到院子里。不过除了一间仓库,其他屋子都没有倒塌,随后又有几次余震,直到晚上,大家才敢回到屋子里。
地震之后,城中不知何处烧了起来,火势迅速扩大,虽然消防队立刻行动,大火却不好控制。那天夜晚,从家中望向着火的方向,能看到半边天都染成了红色,熊熊火焰仿佛要吞噬整个黑夜。大火烧了两天,第三天时,天空下起了大雨,火才终于得以熄灭。东横堀与西横堀之间,几乎都被烧了个精光。烧死烧伤,无家可归者不计其数。人们衣不遮体得躺在地震之后的废墟上,或哭或喊。这是听家里的佣人讲的,我自己不愿意亲眼去看。
尽管发生这样的灾难,父亲依旧没有回家。
城市开始了重建工作,而我每天去山里,坐在镜川岸边画画。河岸边风景宜人,一直是城里人郊游聚会圣地,但是因为最近的灾难,根本没有游客,反倒清净,对我来说再合适不过。
天气晴朗,蔚蓝色天空中松散地挂着几片云朵。我望着云朵出神,有一瞬间云朵变成了灰色,仿佛大火烧尽后随风飘散的灰烟。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天空还下起了雨。画架上,一整张画都已经被雨水泡地不成样子。画到一半就作废了啊。
这几天的心血全白费了。
我郁闷地收起画具,准备返回。
过桥时,我看到一个穿白色和服的女孩子。她赤脚踩在草地上,身上的衣服虽已经被打湿,却仿佛羽毛般轻柔,随着身体的缓慢动作,有节奏地在空中飘动,她在跳舞啊。看着她的舞姿,如同夏日微风拂过脸庞,我忘了下雨,画作废的郁闷也一扫而空。我不由得小声感叹。
「好漂亮。」
我做了很失礼的事情,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
她仿佛觉察到了我的视线,转过头来,我们两人对上视线。她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反倒是我先觉得不好意思,转身匆匆离开。
回家后,我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位雨中跳舞的少女。是哪一家的小姐千金吗?可毫不害羞赤脚跳舞的随性样子又不像。白皙的皮肤与轻灵的动作,也不像农村姑娘。是外地来的吗?我一直住在这里,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少女。
「当时要是能问一下就好了。」
不对不对,要是贸然开口询问,是不是显得有些轻蔑对方。无由来的,我坐在自己房间里,搓着头发苦恼起来。
我抓起画具,开始凭着印象,画出当时少女舞动的身姿。粉色发带扎起的头发,白色和服上的图案则是粉色的樱花,大小不一,交错点缀。
画地正忘我时,弟弟新治突然拉门进来。我吓了一跳,急忙用布盖上画。
「什么事?」
「父亲回来了,现在正在会客。」
「现在才回来啊。」
路过客厅时,我正好听到客人对着父亲大声抱怨。
「雨接二连三不停的下,怎么安顿灾民!怎么开展重建工作!」
听了这话,我突然觉得很不舒服。世人都是善变且忘恩负义的,前天还对大雨灭火感恩戴德,现在又对妨碍自己的雨水怒目而视,换句话说,凡是有利于自己的,就横加赞美,凡是不利于自己的,就大肆批评。评论家也不过如此,殊不知世界只是世界,既不多一个好,也不少一个坏。
现在想来,也就是那个时候吧,都怪我太过迟钝,真应该早点察觉到的。
过了几天,我又拿着画具出门了,在家里画有被家人发现的风险,而且,我期待着还能再遇那名少女。
今天的天气也不错。我很快投入画画。
「这个,是我?」
那位少女就在我身后,前倾着身子,下巴几乎要碰到我的左肩,她说话时,我能清楚感受到她呼出的气体。真的又遇到了她!我心中有说不出的兴奋与欢喜。
「啊,这是,那个。」
我有些不好意思,却不遮掩,反而挪开身子,方便她看画。她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则在一旁偷偷观察她的脸,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明亮的眼睛中,模糊地映出我的画。
「比我自己在水中看到的还要清楚,好厉害。」
其实我只勾勒出了大致形状,还没画好人物的五官。
「哪里,应该还是河水更清楚吧。毕竟它可是镜川啊。」
「镜川?」
「沿着河流再往下走一段,能看到河水平静,清澈如镜。诗人泉红叶面对清澈河水,咏出诗句——谷水波光寒,镜川流不尽。后来人们就称这河为镜川了。」
我有些卖弄知识般地向她解释,面对她原来如此的表情,我十分满足。
「噢,那取名为镜川之前叫什么?」
她歪着头,认真看着我。
「这个——」
我涨红了脸,回答不上来。
「什么嘛?原来你也不知道啊。」
她嘻嘻地笑了起来,我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同时发现一片樱花花瓣落在头顶,我下意识伸手去摸,却没注意到她也把手伸过来,我们俩人的手指都没摸到花瓣,反而碰到了一起。
「啊。」
她顿了一下,随后把手缩回来。我则在凳子上,手臂僵在原地。我们看着对方,彼此都不开口,也不动弹,只是凝视着对方。
还是她先动了起来,害羞似的转过身,向河岸轻轻走了两步,我看不到她的表情,默默回味着,刚才的一瞬间,以及指尖残留的温暖柔软触感。
「上次见你时,你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让我很担心啊。」
上次?是画到一半被水泡坏的那次吗?我真的有那么愁眉苦脸吗?我从凳子上站起来,跟在她身后。
「不过现在看到你的笑容,我就安心了。」
她双手提起和服下摆,露出了白皙的小腿,赤脚踩在浅水上。随后,她竟跳起舞来,身形曼妙,紧随着她的舞步,天空下起了雨。
我如痴如醉地看着她的舞蹈。她却突然停下来。
「糟了,你的画!」
我这才想起自己的画。雨滴落在我的画上,氤开星星点点几片痕迹。
「真是抱歉。」
「和你没有关系啦,是雨下的不凑巧。」
「不,我是要承担责任的。」
少女冲我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接着猛地转过身去,短发也跟着晃动。她双手背在身后,望向远处的天空。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那微笑似乎有些苦涩。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一束粉色发带。
「这个,还给你。俢治。」
她把发带塞到我手上。这是我的东西吗?不过,更重要的是,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你告诉我的啊。」
我不记得自己告诉过她。但是,我终于鼓起勇气询问。
「那,你的名字是?」
「好子,叫我好子就可以了。」
「那个,我们还可以再见面吗?好子。」
「明天我还会在这里的。」
「那就约好了。」
「嗯,约好了。」
明天啊,我站在凉爽的雨中,手里紧紧握着发带,脸上却火辣辣的。
回家之后,雨一直下个不停啊。我躺在床上,心情激动难以入睡,可是又觉得不睡的话,时间实在过得太慢。
第二天,我拿上画板,迫不及待地赶往河边。
来到了约定的地点,我却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我记不清,也不愿意记住当时的细节,但在后来的日子里,那情景却化作噩梦一遍一遍侵袭我。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好子面前,手持打刀,贯穿了好子的身体。好子直挺挺地倒下,既没有流血,也没有发出任何呻吟。
我认识那把刀,是父亲引以为豪的家传打刀。那人正是父亲!
我的整个身体像石头一样,僵在原地。
「为什么。」
我只知道好子倒下了,而凶手就是父亲。伤心瞬间变成了怨恨!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我朝着父亲怒吼,他看到了我,冷冷地解释。
「这是我的工作!」
他阴沉着脸,又补充道。
「也该告诉你了。点鬼眼的传闻,你听说过吗?所谓点鬼眼,能够看到常人所无法察觉的妖魔痕迹,我们岛津家,就是为数不多拥有点鬼眼的家族之一。」
「那种事情怎样都好!为什么!」
我把手中的画板狠狠摔在地上。
「雨女所在的地方,会一直阴雨连绵。」
「就因为这种理由!」
就因为这种理由,就去杀人吗?我冲向父亲,重重打出一拳。他依旧阴沉着脸,纹丝不动,用接住了我的拳头。
「我的儿子怎么会如此不明事理!」
父亲朝着我的脸,狠狠扇了一巴掌。
「你以为自己吃穿是依靠的谁?难道不是百姓的供养吗?拥有家族血脉的人都会加入斩鬼府,维护百姓的生活!这是我们的责任。有了这双眼睛,这种事情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能做到了!」
父亲生气地离开了,而我跪倒在好子身边。
「可是,怎么能这样。」
「只要我还在,就会一直下雨吧。」
雨打湿了她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她笑着,眼角却分明是泪水。
「这不是你的错。」
「如果我不在了,大家会过得更好吧。」
不要说这种话啊,我眼睁睁看着,她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了。
「等一下。」
我抓住她已经半透明的手,泪水再也止不住,肆无忌惮地流下来。
「再见了。」
不舍地,她又补充一句。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俢治。希望下次再见,是个晴天。」
说完,她便化作星星点点的闪光,彻底消失在雨中,我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四周,空无一物。只有雨滴还在斜斜地降下,风卷着樱花花瓣,不知要飘向何处。
我站起来,心中涌出一种强烈的厌恶,觉得再也不能停留在这里,先是走,随后跑起来,漫无目的地奔跑着,一直跑到筋疲力尽,跌倒在大雨中。心中既埋怨着别人,也埋怨自己,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大雨结束了。天边升起一抹彩虹,我对这彩虹,却的的确确厌恶起来。
不明事理的人们啊,享受起太阳来。
「真是好天气啊。」
就连母亲也这样感叹。
「这是牺牲了一条生命换来的。」
我嫌恶地说道。我拒绝和父亲讲话。大哥已经听说了我和父亲的事,他很不满意我的顶撞行为。
「你是被感伤蒙蔽双眼了。」
他拿出大哥架势教育我,母亲也劝我。
「你父亲是为了大家啊。」
不管是指责我,还是搬出大家,对于这些堂而皇之的道理,我都反感。
「你们这些人,什么都不懂啊!」
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要离家出走。和岛津家交往密切的另一大家族织田家,家中的第五男,织田炳五是我的好友,听说了我的计划,正好他家在江户经营着一间澡堂,名叫椿屋。便提议我去江户。
「不用担心,我跟掌柜交代过了,把二楼仓库收拾出来给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离开了家。之后,我就一直把澡堂的二楼当作自己的家。掌柜椿一雄,对我还算照顾,平时按对待店内伙计的标准,供给一日两餐,冬天还特地送来被炉。
而现在,大哥和大姐突然找上门来。
节子换了很严肃的语气,通知我。
「其实,父亲去世了。」
父亲吗?
「如果可以的话,至少就回家一趟吧。」
这是为了骗我回家撒的谎吗?我望着眼前二人。
「怎么死的?」
「被妖杀死的。」
大哥冷冷回答。嗯,这个人是不会撒谎的。那么,父亲是真的死了啊。不过,还有一个疑点。
「那么可以寄书信通知我吧,你们来江户,还有什么事? 」
「其实我们立刻寄书信了,但书信好像还没到。」
大姐解释,大哥则直截了当地说。
「杀害父亲的妖,也逃到江户了。」
我这才注意到,大哥身上带的,正是父亲的打刀,刀上散发着复仇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