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武士

    天气越来越暖了。

    清晨起来,酒屋的开张准备。我还在想着浪人与座头的事情。

    我没向别人提起那个浪人,只告诉大家自己来的时候,座头就已经倒在地上了。因为,那人既然逃跑,应该是不想让人知道吧,毕竟也是杀人了。

    令我在意的是,座头手中的眼睛,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可其他人又好像根本看不到。实在让我摸不到头脑。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以至于,我也没法信誓旦旦告诉其他人,自己看到了那眼睛。

    「啊。」

    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我打翻了柜子旁边放的一坛酒。

    老板保吉隔着柜台扔来了抹布,询问我的情况。

    「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没有。」

    看着我慌慌张张地擦拭地面,他叹了口气。

    「嘛,经历了那种事情,或多或少会受些冲击吧。那你今天先休息一下吧。」

    「哎,这样好吗?」

    「反正酒屋还不算忙,我一个人也能应付过来。但是仅限今天一天哦。做些什么,调整一下心情吧。」

    我确实该调整了。于是听从老板的好意。那么,要去哪里呢?突如其来的休假,我实在想不到要干什么。

    可是刚离开酒屋,就看到一位有些秃顶的老人,在路边放声痛哭。有几位看热闹的人,聚在老人身边。我靠近,向一旁的人询问发生了什么,回答却是不知道。正当我打算再询问别人时,老人突然抬头看向我们,神情像见鬼一样,脸上的皱纹扭在一起,冲出了人群。

    「你们尽情嘲笑我吧!是我的错啊!」

    不仅如此,老人一边跑,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周围人议论纷纷,说老人是疯掉了。

    刚出门便遇到了疯子啊。我的情绪有些低落。看着路边谈笑风生的男男女女,谈话内容似乎包含了昨晚的事情。我不想听那些人略带兴奋地谈论他人的死亡。转而去关注其他忙碌的人,雨后的路面有些泥泞,却不影响人们的工作,抬轿子的轿夫喘着粗气,光膀子的信差流着大汗,挑担子的小贩扯着嗓子。

    我走得很慢,时不时低头注意脚下,不想弄脏自己的这双草鞋。想着昨晚那双鞋子才刚刚清洗好,大概什么时候能晾干呢?耳边渐渐传来争吵的声音,现在我对争吵声实在敏感,甚至有一种恐惧。

    抬头一看,是一位妇女,正站在一栋房子门口,和年轻人争吵。

    「少啰嗦!那我就一辈子不结婚了。」

    年轻人气呼呼地说完这句,转身离开。

    「等,等一下。阿一!」

    妇女伸出的手,因为惊慌而不停颤抖,看着她委屈的神情,我不忍无视,立刻上前。

    询问后才得知,两位是母子,年轻人名叫淳一,虽然名字里有一,却是家里的次子,年龄和我相仿,却一直寄生在宗家。武士家族只有长子能继承家业,次子及其余孩子若是一直住在家里,便是寄生宗家。从前会把他们当作长子死后无人继承家业的保险,但以现在人的眼光看,寄生宗家只是在家中吃闲饭,名声并不好,是要被人笑话的。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结婚成家也是问题吧。所以我才编理由让他出来,想把他给别人家做养子,你说,学个一技之长,不用为生计发愁多好。可那孩子却说什么不工作也能过活,有什么不好的之类的话,平时就一直呆在家里。让人操碎了心啊。」

    我没有父母,一直把慈眼寺当作家,虽然离开时有一些不安吧,但也没有太不舍。看着眼前的母亲向我诉苦,我不由得对其产生了几分亲切感,同时也埋怨淳一,究竟是什么样的纨绔子弟,让这么好的母亲伤心。

    「他在家里都做什么呢?」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睡觉,醒了就读读瓦版小报。吃饭,也是送到房间里。我哄他说隔壁失火了,消防员要把水桶搬到咱们屋子里,他才勉强跟我走出家门。当然这种谎言一下子就被识破了,他便和我吵了起来。」

    「那他现在回家了?」

    「不,看方向,他应该是去郊外的慈眼寺了,除了呆在家里,他出门就会去那里。说不定这是报应呢,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关注大哥,忽视了对淳一的培养,他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

    淳一母亲双手放在胸口,眼神里满是担忧。有什么我能做到的事情吗?我决定帮一帮这位母亲。

    「我正好也要去慈眼寺,遇到淳一的话,我会劝劝他的。」

    我决定去慈眼寺找淳一谈谈,如果把母亲的心意传达到的话,他应该能理解吧。

    「那就拜托你了,你和淳一年纪相仿,说不定有共同话题。」

    「交给我吧。」

    淳一母亲握住了我的手。那一刻,我想到——我的母亲,大概也和淳一的母亲一样吧。

    告别淳一母亲,我立刻出发,前往慈眼寺。

    来到慈眼寺,我果然找到了淳一,他正望着寺院里凋谢的樱花树出神。

    「你就是淳一吧。」

    怀着某种得意洋洋的冲劲,我上前搭话,他回过神来,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你是哪位?」

    「我刚才看到了,你和你母亲在街上争吵。」

    「是吗?让你见笑了。」

    与预想的不同,淳一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完全不像是不通情达理的人,这时,我才猛地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冲动了,如果对方不和善,别提劝劝他,最坏的情况,我们两人有可能吵起来。

    现在,他安静地等着我讲话,我却有些底气不足,半天才抛出一个问题。

    「为什么你要一直呆在家里呢?」

    听了我的疑问,淳一脸色忧郁起来,思考片刻,作出回答。

    「因为没什么可做的。」

    「这世界上,不是有那么多可以做的事情吗?只要走出家门,多接触接触的话……」

    「不,那些事情,应该交给擅长的人去做吧。」

    擅长的人做?我听的一头雾水。

    「你就没有什么擅长的事情吗?」

    淳一再次沉默起来,转头看向樱花树,一屁股坐到大石头上,缓缓开口。

    「没有,我是平庸而且可有可无的人。」

    「为什么这样想?」

    「任何人都可以替代我。家里只会努力培养大哥做继承人,对我来说,如果不是除了我谁都做不到的事情,都没有做的价值了。」

    别人可以替代自己?我从没想过这种问题,不过,这世界有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做到的事吗?

    「这样的话,就没办法做事了吧。」

    我试着指出淳一观点的偏颇。却没想到,他竟然滔滔不绝讲起来。

    「没错,在我看来,不光是我,就连好多其他人,都不该做什么了。街上的饭店,只留下最好吃的一家,其余就可以关门了,世上的画家,只剩下画的最好的一人,其余就可以封笔了,身上的衣服,只留下最好看的一件,其余就可以扔掉了,难道不是吗?在这世上,若不做到最好,就毫无意义,还是不做为好。我曾见过腿脚不好的老奶奶,挣扎般迈开步子出门买菜,那老奶奶若是能看见自己丑陋的姿态,恐怕也会去自杀吧。」

    好极端的思想!这样的世界会单调很多吧,有时候很多东西是分不出最好来的。我立刻做出反驳。

    「可是这条街有那么多饭店,世上有那么多作家,衣服一件也是不够的!」

    「用不到你说,这我知道。」

    「那么——」

    「那么问题就在我身上,是我的错啊,既然大家都有享受生活的权利,就惩罚我一直呆在家里,被人嘲笑好了!」

    淳一打断了我。我这才意识到,虽然能摆出事实,但对于淳一这样无理取闹,也无济于事。我正思考着还可以说些什么,却被一个大嗓门打断。

    「大家可没一直在享受生活!」

    循因法师生气地走了过来,插入我们的对话。

    「比如,龙之助就是没有父母也没有家的孤儿啊!你这家伙,成天呆在家里,一事无成还振振有词,只会耍嘴上功夫!」

    循因法师言辞激烈,把坐在石头上的淳一拽了起来。不光是淳一,连我都吓了一跳。

    「循因,快住手。」

    还好净因法师也赶了过来,制止了循因法师。循因不情不愿地松手,淳一跌坐在草地上。

    「真是抱歉。」

    我连忙向地上的淳一解释。

    「我并不是想找你麻烦,只是,看到你母亲很担心你,所以来劝劝你。我们是真的想帮你的,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的话——」

    我突然想到淳一提到家里只会培养大哥做继承人。是在嫉妒大哥吗?生为次子,这种事情是难免的吧。

    「对了,你母亲想对你说,这么多年来,一直关注大哥,忽视了你的感受,她很抱歉。如果你一直闭门不出的话,母亲也会很自责的。」

    却没想到,淳一跪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其实,其实我都明白啊,自己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一定要有所改变。可是,可是……」

    净因法师扶他起来,给他擦干泪水。无事可做,也许只是需要一个机会吧。就像水不可避免的流动着,但一阵风,也可以改变船行进的方向。

    「淳一,你真的没什么感兴趣,或者擅长的事情吗?」

    看着他渐渐稳定了情绪,我又不死心地发问,如果找到感兴趣或者擅长的事情,就能做些什么,从而有所改变了吧。

    「感兴趣的东西吗——有了!其实,我小时候,很喜欢刀剑。」

    淳一用有些泛红的眼睛盯着我。

    「总觉得刀剑很酷,自己也经常练习挥刀。我觉得自己也有些天赋,水平一直在上升。之后,甚至在道场的比赛中拿了第一名。」

    「那还真是厉害。」

    净因法师适时地夸赞。

    「我甚至还想过,以后要不要从事关于剑道的工作。」

    淳一面色红润的讲道。

    「那为什么现在不再练习了?」

    听了我的疑问,他的脸又立刻阴沉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有人在我面前被砍死了。」

    听了这句话,我不由得想到了座头的鲜血,沾满自己双手的场景,我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淳一一直盯着自己脚下的土地,仿佛在佛前忏悔的罪人。

    「同心在街上砍死一个犯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亡。犯人也许是被杀了也活该的坏人,可是看着那人流出的鲜血和渐渐失去生气的脸,我就感到一阵恶心与恐惧。」

    所谓同心,就是町奉行所的治安人员。我看着淳一颤抖着身子,不禁心生同情。

    「自己所热爱的剑道,竟是夺取人生命的技术。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还是什么都不做为好。」

    原来是这样。

    「不是这样的!」

    我毫不犹豫地大声反驳了淳一,虽然我没有学习过剑道,但他难道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吗?

    「剑道并非是夺人性命的技术,而是守护重要之物的能力!」

    「保护重要之物?」

    「没错!」

    我坚定地回答。净因法师也拍了拍淳一的肩膀。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最忌杀生,可是在过去战乱年代,也有过僧兵,拿起武器,保护寺院。」

    「主持曾经讲过,若是拿起屠刀就能终止屠杀,化身修罗也在所不惜。」

    循因法师也补上一句,原来你天天和人争吵是把自己当成修罗了吗?我忍不住在内心吐槽。

    淳一眼色明朗了不少,抬头看着我们三人。

    「我明白了,谢谢你们。」

    「快回家吧,你母亲还在等着你呢。」

    见事情似乎解决了,我提醒淳一。

    「真的非常感谢,这是我第一次吐露心声,很久没有人询问我了。」

    看来,即使是父母,有时候也没办法理解孩子啊。我对父母又有了新的认识。现在想来,被亲生母亲骗出家门,还要送给别人家当养子,任谁也会伤心或者生气吧。

    望着淳一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想到了座头的话,不由得兴奋起来,一边挥手一边冲着他大声喊。

    「喂!跑起来!守护重要的东西,一定要跑起来。」

    他听到了我的叫喊,也真的跑了起来。我心满意足地,一直望到他奔跑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

    头部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我放下挥舞的手,同时察觉到某种异样,仔细看手掌中心,竟然长出一只红色的眼睛,翻动眼皮,转着眼珠。这是我的眼睛吗?不知为何,恍惚间,我突然看到了那只眼睛所看到的事物。通过那只眼睛,我看到了自己脸上错愕惊恐的表情,而且,在我脸上,本该有眼睛的位置,却是两个可怕的黑洞。我倒吸一口气,浑身止不住地哆嗦。怎么回事?等一下,我还没理解情况,又通过手掌中的眼睛看到,自己的头发也发生了异变。

    我的头发像潮水一样涌成鲜血的红色,并且不断生长,转眼就垂到腰部,有半个身子那么长,而且还像蚯蚓一般,不停蠕动着。我张大嘴巴,嘴里也是黑乎乎一片,没有牙齿和舌头,我再也忍耐不住,恐惧促使我发出了尖叫。

    「啊——」

    我猛地从稻草上坐起来。看向周围,是善丸酒屋院子里,自己睡觉的房间。

    「原来是梦啊。」

    我这才想起来,解决淳一的事情后,我便回到了善丸酒屋,作了些简单收拾后就睡下了。没想到会做这种噩梦。

    惊醒之后,我睡意全无。外面的猫头鹰,时不时传来不苦劳不苦劳的叫声。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我睁开眼睛,看着头顶有些发黑的房间木板。心里想到,要是睡着的话,恐怕还要继续做噩梦吧。

    「既然这样。」

    我穿戴好衣服,提上灯笼,现在正是半夜,但是天上挂着很漂亮的月亮,而且多亏昨天的事情,我已经不怕走夜路了。

    我打着灯笼出门散步,不由自主,便来到了昨天座头死亡的地方。地上有几块泥土还透着微微的红色。是阿房出钱帮座头收尸的,人们还在找杀死座头的人。

    我把灯笼放在一边,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恐怕我一直不能安心吧。我双手合十,对着那块地方行了一礼。

    「愿往生西方极乐。」

    好了,这样一来,回去就能睡个好觉了。看着月光照耀下,地上自己大大的影子,我放松下来,打了个哈欠。

    打哈欠的嘴张到最大时,我却僵在原地,因为,远处的道路上,站着一个熟悉的黑色海波纹和服身影。

    是昨天晚上的那名武士,月光铺在他的衣服上,也让腰间的一把打刀闪闪发光。武士就这样站在街头,浑身散发出神秘的味道,我联想到一个词语——修罗。

    「武士大人。」

    我熄灭灯笼,偷偷靠近他,借着皎洁的月光,我清楚看到,他的右手袖子,不自然地下垂,并非是把右臂缩进怀里,而是没有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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