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春掀起挡风的灰鼠帘子就往里进,屋子里烧的暖烘烘的,冬天冷的风都被挡在了外头。
林岁欢的园子名唤沁心苑,是岁欢还未落地时生母与林长苏一同布置收拾的,自林岁欢走失后,林长苏还是照旧让人时常来打扫,只是里头的物件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们常想着万一孩子哪天回来了,屋子里的东西都是时兴的也正合适她的年纪。于是摇车换成了立桶,渐渐的立桶撤了被换进来了一张上好木材制成的小桌子,直到林岁欢踏进这间屋子,这些都没了影儿。只是一套梨花木做的漂亮妆奁静静的躺在那。
沁心苑是套五进五出的院子,虽说每间不大,却胜在小而精。
惊春掀开里间的珠帘,只看着林岁欢正抱着豆花的脑袋轻晃,表情奇怪。豆花亦不必说,更是面露苦涩。
“姑娘……你们?”
林岁欢听见惊春的声音这才放开手,只是嘴上还嘟囔着什么脑子里有水什么的。
“现在布菜?哦,池塘也已经收拾干净了。”屋子里的氛围太奇怪,闹得惊春一时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了,只东一句西一句的不知所云。
“布菜吧。”林岁欢突然想起自己今天要去父亲那,她往窗子那走,看见外头没什么亮色了有些着急起来。
豆花刚起身,脸又被惊春的一双手给捧了起来,她的手没有林岁欢保养的好,盖在脸上有些闷。
“你的脸没事吧?”
惊春向来没心没肺的,豆花也从不计较,见她这样关心自己心里反而甜起来。
“我没事,哪里都没事。”
“那我怎么见小姐抱住你的脑袋瞧呢?哭什么?”惊春见她的睫毛都是湿的,鼻头也红了一圈;于是赶忙垂下一只胳膊,将手缩进袖子里拽着一边,给她用衣袖又擦了擦脸。“我今早刚换的新袄。”
林岁欢听了这些话,转过身也走到她们身前:“那些人你不必怕,我自有法子对他们。”
她眼神坚定的真不太像个十四五的小姑娘。
豆花还未说什么,惊春倒扶着她的肩膀先站起来了:“啊呀,你遭谁欺负了?”
只听了这一句,豆花又将脸埋到了一旁桌子上,发出闷哼哼地声音来:“我……我是遭了小姐的恩了。”
这时小厨房的菜已传上来了,管林岁欢日常饮食的小丫头替她将桌上的菜各式样依着她平日的喜好都分好,盛在林岁欢惯用的一套碗碟里,就退下了。
到了吃饭的时候了,惊春她二人也不好总在里间的桌子这坐着,都随着林岁欢出来伺候她用饭。
却说林老爷这几日因为皇后的话一直焦头烂额,不知该如何向林岁欢开口,这样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几日,他忽然想出或许先叫岁欢到祖母那去躲着也好,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再接回来也好。
于是这夜忙叫人去沁心苑请林岁欢来书房。
沈祁闻今日从林家出来后便与蒋卫居一同马不停蹄地往临水巷的一处私宅赶,往日三殿下与他们谈话只在万珍楼,今日是第一次在别的地方。
他二人到时陈惟臻还未到,只有大令司御史常明在。看来今日三殿下只是叫他们几个来交代沈祁闻此次前往涿坊县的事宜。
几人行过礼后,皆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过偶尔寒暄几句。
常明正是几年前上京述职时上报涿坊县灾情的官员,平日与沈祁闻等人交往不多,但为人正直,沈祁闻倒是佩服他为官做事的态度。
在场三人,沈、蒋二人皆与常明接触不多,且常明年纪在他二人之上,按理说更是长辈,因而一时几人皆不知该聊些什么了,空气变得清晰可见,尴尬之气也掺杂其中。
“听说常大人最近新得了一对儿鹦鹉?”沈祁闻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搭在翘着二郎腿的腿上,状似不经意间一问,颇有些京中纨绔的味道。
“嗐,不过是亲戚送来逗趣儿的玩意,沈御史新任职我倒还未祝贺,失礼了。”
只听院外门响,蒋卫居的人接着从屋外转进来道是三皇子来了。
众人听此,只得将前边的话头儿掐掉,皆起身来,待陈惟臻进来时好行礼。
陈惟臻一身常服踏风而来,沈祁闻站在三人之首向他作揖。
“今日大家随意些,请诸位到此不过为了今夜的行动。”他说着就抬步坐到了主位,而后示意三人坐下即可。
“你们可都安排妥当了?跟我说说。”陈惟臻说这话时一手搭在膝上,另一手则抚在茶盏身侧。
去涿坊县的除了沈祁闻,蒋卫居也要一同前去,但毕竟主要是由沈祁闻来负责,于是他起先开口。
“已大致安排妥当,今夜子时便要启程。”沈祁闻说到这声音一顿,将眼神分到常明身上几分,后又开口继续:“今夜便要劳烦常大人了。”
“哪里,哪里如今上边明面不管此事,便更应该深究,也好让那地的百姓们有个安顿。我这点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他身体向前倾去,对着沈祁闻认可的点了点头。
“尔川,这次机会难得,最好一举两得,将你手上拿着的这两件事都清一清。”陈惟臻看向他,眼里情绪复杂。
沈祁闻与蒋卫居自幼同他和两位皇兄在京中一处长大,儿时二人常入宫与他们一同学习,一块玩耍。红墙青瓦内的世界是很枯燥的,他们于陈惟臻来说是看人间的双眼。
与尊贵的太子和受宠的二皇子不同,作为一个侍女所生的皇子,他除了一个陈姓几乎什么也没有。过了今夜也许一切都要变得不同了,此一去必是一路凶险,陈贺时不必说定会再加派人手,而一直静了那么久的陈秉章恐怕也要因重新翻查涿坊县一案而警觉。
陈惟臻此时窜出一点私情来,他忽然不太想让眼前二人踏出京门半步。可从他决定要坐上那个位子起,他就已经先是三殿下,而后才是陈惟臻了。
“凡事……保重。”陈惟臻想走过去抱抱他们,可身上的锦袍做的太重,他只好安分的坐在这个位子上。
“是。”沈祁闻与蒋卫居默契地同步站起身来,向陈惟臻重重抱拳。
“岁欢,岁欢。”林长苏见林岁欢进屋便将她拽了过来,两手扶着她双肩。
“你明日一早便启程,去你祖母家。”
林岁欢本是今夜来向父亲坦白要与沈祁闻一同去涿坊县的,哪知父亲竟急着要送她去祖母家。
虽心内猜了个六七分原因,但她还是想确定一下:“为何?”
林长苏自然不能亲口说出是她的亲姑姑要害她的这种话:“你刚回来,老太太想的紧,今年你就先在你外祖家安心过,来年爹爹一定亲自去接你好不好?”
这话一出,林岁欢便已万分确定了,林长苏是为让自己躲躲和亲一事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她去了外祖家又能躲得过谁呢?林长苏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林岁欢想这老头恐怕已做好为了她忤逆圣意的准备了。但这样的代价她担不起,即便是林长苏……也担不起。
她闭了闭眼,转身挣开了林长苏覆在她肩上的那双手,跪在了他面前。
“岁欢不去。”
“你这孩子素来懂事乖巧,其他什么事我都能由着你,但今日这事没得商量。”他第一次对着女儿说这么重的话,嘴皮子颤的上下打架。
“父亲,我知道是皇后娘娘逼您了!”
这话就像一道惊雷,炸的林长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岁欢知道爹爹疼爱我就够了,若皇上真要岁欢去,岁欢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你……”
林岁欢眼含着热泪抬头看了这个男人一眼,又将头快速低下来。
“不瞒父亲,我自小跟着郭夫子念书学医。知道自己的路应是自己走出来的才踏实。”
林长苏看着这个自己的女儿,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真的错过了她的人生一段很长的时候。
郭夫子曾是当今皇上的老师,他通晓天文、医术、经济,甚至也会点兵法。只是辅佐皇帝登基不过一年的时间他便辞官还乡了,没想到与小女还有一段缘分,林长苏想也许是上天对林家的眷顾。
“那你……可想好了对策?”
“不瞒爹爹,女儿已与沈家的二公子认识有段日子了,女儿今日来就是想……”
“你想先将亲事定下来?不过你才刚及笄不久啊,虽说已到了可以婚配的时候,只可惜爹爹还想叫你在身边待上两年。哎,罢了你若真对他有意,倒也不失为一个良策。”林长苏打断她的话自顾自的说起来,已全然沉浸在他日如何去忠勇侯府提亲的遐想中。
林岁欢失语,她爹何时得了臆想症……
“其实……女儿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要同他们一起查案救人,我要让更多人看见我也看见我的能力,到时不仅皇上会重新权衡利弊,更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为我站出来说上句话,而我……也能为我说上一句。”她的眼睛亮的比夏夜的繁星还好看,她说的越来越起劲,仿佛已看到了那局面,渐渐的不再跪着,站了起来。
林长苏哑然,他目光怔愣地看着她,心里却说不出的欣慰。女儿比他想象的还勇敢,可他回头看见还被挂在屏风上的朝服,又摇了摇头。他这样勇敢的女儿还有的是苦要在这样的地方吃。
“你知道这路的辛苦和凶险吗?”他只皱着眉看她,却透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应该为自己的子女人生路担忧的惆怅。
女孩紧抿着双唇,半晌,只说她不怕。
“今夜子时便启程?”方才林岁欢已全告诉了他,作为父亲他不能接受也不能预想这件事、这条路;但同样作为父亲他也只好选择永远看着她的背影。
于是他拍拍林岁欢的手,使着劲用沙哑的喉咙让她一定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