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姐,你,你没事吧?”在池鸢身后不远的陈有晖目睹了刚刚的全过程,等池鸢拉着的人离开后,陈有晖才挪着步子走进,小心翼翼问候。
“你要不舒服的话,我们送你回家吧,小霖子和钱康师哥也很担心你。”
池鸢吸了口气,低着头,没看陈有晖,有些沙哑的声音说不用了,我们回去吧。
不清楚始末的陈有晖只得尊重池鸢的意见,走在池鸢左侧将人送回了原来的位置,并贴心递上了两张餐巾纸。
池鸢接过,说了句谢谢。
剩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她们根本没见过池鸢这样子。哪怕是和池鸢同届的钱康,在共事的三年里两人交流的最多的也只是实验、数据、文献、建模,对于自己的私事池鸢几乎闭口不提,当池鸢说她从小父母双亡的时候,钱康就识趣地闭嘴,再未询问过她家庭的任何状况。
于是现场的画面就变得有些滑稽,坐在最左边的池鸢不断用纸巾擦拭着眼泪和鼻涕。张霖不断挤眉弄眼试图询问陈有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陈有晖一脸冤枉,嘴型在“别问我”、“真不知道啊”、“啥都没听见”、“真的不能再真了”之间切换。钱康呢,在张霖的眼神飞过来之前就已经跟拨浪鼓无异,没打石膏的另一只手端起了自己的酒杯试图掩盖住自己不算小的脑袋。
张霖左看右看发现竟是没一个靠得住的,无奈闭上了眼,叹了口气,但张霖开口还没出声,池鸢倒是先说话了。
“张霖,对不起。”
“啊啊?没事没事,”张霖连连摆手,“不用跟我道歉的,池鸢姐。”
池鸢固执地摇头:“要道歉的,今天明明是你生日,抱歉,让你不开心了。”池鸢皱了皱眉,她现在应该想出补偿张霖的措施,但她的脑子实在是难以运转,过去和现在在狭小的空间里撕咬。
“那我可以问一下吗,你和,”张霖思考片刻,“那位,女孩子,以前认识吗?”
池鸢在短暂的寂静后开口:“她是我的,妹妹。”
轻叹的两个字。
“妹妹?”张霖的语调表示疑问。
池鸢喝了一口她不算喜欢的酒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只是后来,”冰凉的酒杯依旧握在她的手里,“后来她突然消失了,我找了她很久,直到今天。”
“很久是多久?”
“十年。”
歌词里总唱,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
可是十年之前,池鸢就认识了燕雀。说来也巧,燕雀降生十年之后第一次见到了燕雀,那时的她辗转流连最终飘到了赵婶家的土地上。
其实具体情景池鸢已经记不清了,在戏剧的一周里她先后经历了连环车祸、双亲去世、孤身一人,她是最幸运的那个也是最不幸的那个。
幼儿园的某个早晨家里养的小金鱼去世了,母亲第一次向她解释死亡、教导离别,并在春日里为它安葬。
没有什么波澜的池鸢牵着母亲的手,眼睁睁看着一动不动的橙色金鱼埋进土壤里,池鸢望着闭不上眼僵着身子的金鱼感到迷茫,她似乎感觉不到难过,她隐约明白“死亡”二字的含义,幼儿园的老师会告诉它们这些道理,但她还是不明白。
她问母亲:“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吗?”
“是的,”母亲蹲下身,抚摸着她发热的脸颊,拨开了粘腻住额头的短发,“所有的生物都是会经历死亡的。”
“我们也会吗,妈妈?”
“会的,小池鸢。”
池鸢又问:“妈妈和爸爸都会吗?”
“是的。”
“我也会吗?”
“是的……”
“所以我也可能见不到妈妈见不到爸爸,对吗?”池鸢好像明白了,她的声音开始哽咽,眼眶的泪水在凝聚。
“没事的,小池鸢,没事的……”母亲带着薰衣草味的气息笼罩住了池鸢,温柔的话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妈妈,你不要死掉,千万不要,我不想离开你。”
四年之后,她的母亲和父亲用自己的生命给池鸢上了一课,死亡始料不及。
于是她被不断拥抱亲吻,大人的泪珠滴落在她的脸颊。
她的去处成了难题,她的父母并没有什么亲人,祖母祖母外婆外公从未出现过在她的生命旅程里,若是没人愿意接手,她只能送去福利院。
而唯一愿意带池鸢走的便是赵婶,算上关系,她是母亲的小姨,这是一位偶尔会从母亲口中提到的女士——赵春澜。
当池鸢已经哭不出来的时候,赵婶来到了的她的身边,她风尘仆仆,眼角带泪,常年劳作的双手在犹豫过后也没舍得触碰池鸢的脸蛋。
“鸢儿,你要不要跟我走?”
池鸢双目无神,眼前的人好似鬼影,池鸢干涸的嗓音问道:“你是谁?”
“我叫赵春澜,我也不知道你妈妈有没有提过我,我是她小姨。”
赵春澜,赵春澜,赵、春、澜。
“妈妈,我怎么没见过外公外婆呀?”
“啊……她们啊,”母亲放下手里的书籍,“妈妈也很久没见过了。”
“那妈妈你不想她们吗?”
在池鸢小小的世界里,有母亲有父亲,除此之外并无他人,但别的同学们都有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她应该也有才对。
“偶尔,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去见见妈妈的小姨怎么样?”母亲将池鸢抱在怀里,温暖的下巴靠着她的脖颈。
“小姨?”
“嗯,妈妈很感谢小姨,有了小姨才有了现在的妈妈。”
“哇,那小姨一定是很厉害的人,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赵春澜,春天的春,波澜的澜。”
想到学校里的随堂练,池鸢发出感慨:“啊?那她写名字好废时间。”
“哈哈哈哈,你春澜姨姥姥可不需要写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
母亲刮了刮池鸢的鼻梁:“因为她已经不用考试了。”
“不公平,为什么只有小孩子需要考试!”
其实还有一句话母亲没有说出口,因为她根本不会写字。
本来以为已经流干了泪水的池鸢眼睛又如洪水一般决堤,眼前的人又变成了人:“啊啊,小姑小姑,我,我没有妈妈了,也没有爸爸了。”
赵婶没有纠正池鸢错误的称呼,她拍了拍扑进自己怀里的池鸢,宽大的手掌从上抚到下:“乖乖,乖乖,我来了,赵婶来了。”
池鸢踏上了杂乱的绿皮火车,在两天之后,她到达了建在半山腰上的房子。
赵婶将池鸢放在了门口,给她塞上两颗奶糖,自己进去操持家务。
燕雀穿着一件泛白的长裙拖着凉鞋闯进了池鸢的视野。
“你是哪个?”
听不懂的方言,池鸢呆呆看着人,并未回应。
“赵婶,你屋头前的娃娃是哪个?”
“小六来了嘛,等我一哈。”
赵婶踏出门,带出一阵灰,呛得池鸢直咳嗽。
“怎么了,鸢儿,没事吧。”
池鸢捂着嘴巴摇了摇头。
“嘁,还娇贵的很。”
燕雀没好气地白了白眼,池鸢听不懂但也猜出来她应该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赵婶先发制人,一掌拍了燕雀的脑壳:“你妈又叫你来借啥子吗?”
燕雀揉了揉脑袋:“盐巴,我妈说没得了。”
“好,你在这等我哈。”
说完,赵婶又走进了昏暗的房子里。
“你是外头来的?”
池鸢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听不听懂我在说啥子?”
这句听不懂了,池鸢眨了眨眼睛。
“啊,麻烦,”燕雀揉了揉自己因为营养不良而发黄的头发,思考着小雅家那些电视里的人念的台词,装模作样地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池鸢。”
“啥子东西,啥子?吃圆,吃啥子,汤圆?”
牛头不对马嘴。
池鸢的印象只停留在她说出名字后,燕雀挠着自己的脑子的模样。
冰块碰撞到杯壁的声音让池鸢回了神。
“那池鸢姐,你有留下她的联系方式吗?”张霖迟疑片刻后问了出来。
池鸢张开了嘴巴,脖子迟钝地扭了过来,沁着泪的眼睛里满是迷茫:“我忘记了。”聪明的池鸢现在才想到,自己竟然没想到要个号码。
“没事没事哈,要不去,呃,问一下老板有没有联系方式。”张有晖绞尽脑汁想出了个解决方法。
“好,我去问一下。”池鸢站起了身,左右摇摆走出两步之后,众人就赶快把她拉了回来。
“鸢姐,你坐下吧,我们去,我们去。”张有晖赶忙把她摁了回来。这不才喝了一杯嘛,怎么就醉成这个样子,她看了一眼桌上,透明的玻璃杯里一干二净。
张霖作为代表被委派了任务,她笑着来到调酒师面前问是否知道刚才表演的乐队的联系方式。调酒师摇了摇头说并不清楚,一切都是老板安排的,不过她今天不在,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明天来询问一下。张霖了然,问能否把老板的联系方式给她,调酒师想了想老板的电话号码都是公开的,于是便报给了张霖。
张霖拿到号码,拨通第一遍无人接听,第二遍依旧如此,于是她将手机放进了包里,默默记下了那个号码。
“池鸢姐,”张霖将柠檬水递到了池鸢面前,“你妹妹的号码老板应该知道,她今天不在,我只给你要到了个联系方式。”
池鸢呆愣了几秒钟,而后点点头:“谢谢你,张霖。”
张霖把那段数字发到了池鸢的微信上。
这个让众人都难以插嘴的话题在张有晖把骰子掷地有声地洒落在桌上时结束。
“来玩猜大小,输了的人在脸上画乌龟,还要喝酒!”
钱康顿感大事不妙,在发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就被陈有晖的眼神吓了回去,明明他是前辈啊,为什么这么没有尊严!
“好啊,有晖姐。”张霖撩起袖子兴致勃勃。
“哈哈,小霖子准备受死吧,还有鸢姐,”她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扬起下巴,可以说是胸有成竹,“我陈有晖在赌运气方面没有输过。”
池鸢在混沌里分辨出了陈有晖的声音,并在丁零当啷的碰撞力开了口:“但我没怎么玩过。”
“没事,”陈有晖摆了摆手,“知道你没玩过,规则很简单,猜里面的数字是大是小,猜错了就在脸上画乌龟外加喝一杯酒。”
陈有晖挑了挑眉毛:“怎么样,很简单吧?”
池鸢点了点头:“听起来不难。”
“那好,我来摇,钱康你先。”
钱康用完好无损的手指了指自己:“为什么我先?欺负病号?”
“因为你最大,指年龄。”
“……行。”
“我猜小。”
陈有晖掀开帷幕:“哈哈,开门红啊哥,你想画哪里?”
“能不画脸吗?”
“不能。”
“那额头上吧,”他说完又意识到了什么,盯着陈有晖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水笔,疑惑道:“为什么你会随身带笔?”
“我们做实验的随身带笔不是很正常嘛?好了,酒记得喝。”
“下一个,小霖子。”
张霖双手举起装作投降状:“我猜我猜,我猜大。”
“哟,猜对了,那鸢姐猜哪个?”
池鸢歪了歪头:“小?”
“让我们来看看,又对了。那轮到我了,我猜也是小,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靠,为什么?”
张霖看着三个一模一样的数字“1”笑出了声:“噗,哈哈哈哈哈,有晖姐你,哈哈哈。”
张霖笑得肆无忌惮,钱康则怕自己被波及,抿着嘴巴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陈有晖无奈,只得让张霖在自己脸上画上了一个憨态可掬的乌龟,同时拜托张霖一定要画得小一点。
张霖憋笑着说一定一定。
游戏以张有晖13只乌龟,钱康10个,张霖8个,池鸢4个为结尾。
张有晖和钱康两人喝得不省人事,一人倒在沙发一侧,嘴里都是念念有词。
张霖揉了揉太阳穴,拉起了抱着沙发不松手的张有晖又推了推不断哀嚎什么时候才能毕业的钱康。
“张有晖,钱康,都给我起来了,这里是本大王的地盘,不许睡觉!”
池鸢本以为喝醉的只有两个人,但现在看来张霖应该也意识不清。
她迫于无奈叫来了工作人员帮忙把三个人都搀扶了出去,又挥挥手叫到了出租车,把三个胡言乱语的人安顿在了车上系好了安全带后,说了酒店的地点。
“池下士,你不陪本王一起回吗?”张霖眯着眼睛,靠在车窗上手指池鸢,虽然她指歪了,指成了竖立在旁边一动不动的电线杆。
池鸢捏了捏眉心,然后摇了摇头:“不了,你们先回去吧,我已经联系酒店前台了,她会带你们回各自房间的。”
“那好,池下士,你要记得本王。”
张霖大王指挥着司机踏上了她的征途,三人在霓虹灯光里的逐渐远去。
池鸢目送着汽车的离开,而后转身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