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鸢拨打下了张霖发给她的号码，在短暂的铃响过后，池鸢听到了对面清脆的声音。
“喂，您好。”
池鸢走在寂寥的街道上，哪怕是夜晚，七月的天也带着燥热。她问了句好，报出了酒馆的名字，问是老板吗。
电话那头的人给了肯定的答复，问是否要预订。
池鸢摇了摇头，又意识到她是在打电话，于是只得说不是的，请问您知道燕雀的联系方式吗？
“燕雀？”
“是的，一个短头发的穿碎花裙子的女孩。”
“碎花裙子啊，我好像对这个孩子有印象，是冉溪乐队里的吗？”
一个陌生的名字，池鸢迟疑着开口：“冉溪？”
对面露出了然的声音：“啊，看来你不认识他啊，不过我没有你说的孩子的电话号码，你要是想的话，我可以给你那位冉队长的联系方式，你向他询问的话应该会有结果。”
“好的，那谢谢您，我会想办法报答的。”
“报答？呵呵，说的太过沉重了小姑娘，举手之劳而已，真要报答多来我店里喝两杯酒就行了。”
说完，店长报出了一串电话号码，池鸢记住又确认一遍后，把它写在了备忘录里，盯着这11个号码沉思了许久，池鸢才按下了绿色的按钮，
“喂，您好，请问您是冉溪吗？”
“啊，是我，请问您是？”
“请问您认识燕雀吗，我是她的姐姐，可以给我她的联系方式吗？”
“姐姐？”对面嘈杂的背景似乎有呼啸的风声，“女士，恕我没有办法直接给您她的联系方式，哪怕您真的是她姐姐，但是，”小小的转折有时带来希望有时带来困苦，而池鸢则迎来了一些曙光，“我们现在正在聚餐，可以让她给您通个电话。”
池鸢握紧了手里的电子仪器：“可以吗？”
“如果她愿意的话。”
如果她愿意的话，如果她愿意的话，如果，她，愿意。
隔着电话的风吹到了池鸢的身边，山上振翅的飞鸟略过她的发丝。
“小六，你怎么又跑这里来了？”
池鸢气喘吁吁手脚并用爬上山岗，望着坐在榕树上的燕雀呼唤。
“哇，阿鸢你好厉害，刚刚它是不是从你旁边飞过去了？”燕雀指着逐渐飞远的鸟儿，雀跃的神情像落在水里的涟漪，她晃着双脚，歪了歪头：“这是什么鸟？”
池鸢回头看向拍打着翅膀远行的生物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你还不下来吗，赵婶已经拿着扫把说等你回来要揍你了。”
燕雀一跃跳下一节树梢，又双手抓着那节似乎脆弱到要断裂的枝丫，落下了地面，卷起的风把燕雀的裙子吹成了蘑菇状，淡蓝色的花斑蘑菇。
燕雀满不在乎地掸了掸附在裙子上的灰尘：“她每次都这么说，但哪次不只是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拉到屋子里骂两句，她不会打我的。”
池鸢叹了口气：“你啊，又把裙子弄这么脏。”
“没事没事我会乖乖把它洗干净的，我们走吧。”燕雀拉过池鸢的手，两只穿着凉鞋的脚里早已经沾上了泥土。
还没回过神的池鸢就这么被拉着走了起来，她们小心翼翼地一步两步踏下来时的石子路，又拉起自己长长的裙子，一个跨步，站在了涓涓溪水中间的鹅卵石路上。
“我们要去哪里？”终于能喘口气的池鸢弯下了身，大口呼吸着山间带着凌冽的冷空气。
燕雀回头，而后双手叉腰：“我们已经到了。”
“嗯？”池鸢疑惑地望了望燕雀，面前的孩子只是笑笑，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池鸢顺着目光注视着前方。
两侧的山峦里雾气朦胧，前方的楼宇和村庄像是稻谷一样铺在了二人面前，溪水的流动声在两人的周围如此静谧。
其实不是什么过分稀奇的画面，在山的这头往往能望见山的那头，那里有许多散落的房屋，躲藏在层层绿意之间。只是这样多的房子那么高的房子在她们望来好像又如此渺小。
燕雀问到：“那是我们常去赶集的镇吗？”
“不是的，我们赶集的镇没有这么大？”
燕雀恍然大悟：“这样啊，那我们下次去那边玩吧。”燕雀指着面前的画卷就像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一样自然。
虽然知道她喜欢胡来，但池鸢没想到她能胡来成这样：“赵婶会生气的。”
燕雀眨了眨眼：“那你会吗？”
“我……”池鸢不自然地收回了眼神，声音如飞翔的蝴蝶一般渺小，“我也会生气的……”
猝不及防的，燕雀机灵的眼睛凑到了池鸢面前：“真的吗？”
池鸢被咫尺的距离吓得跌在了冰凉的溪水里，一声惊呼，而后水花溅起，池鸢的衣裙被水渍浸出了一片深色的湖泊。燕雀赶忙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她自知闯了祸，但平日里喋喋不休的嘴现在倒是哑了。
呆愣片刻后的她，才后知后觉把池鸢扶了起来，湿润的裙角贴着池鸢的小腿，不断淌着水滴。
“我不是故意的，阿鸢，对不起。”刚刚还蹦哒着的小麻雀蔫了，只得挪着小爪靠近刚刚无意间伤害的人类身边。
池鸢拧了拧变得沉重的裙子，随着摩擦，水分被不断挤压然后汇成汩汩水流落回溪水当中。
“我们把衣服换一下吧，不然赵婶会骂你的。”说完，燕雀就双手交叉从腰部把衣服往上拢。
池鸢赶忙眼疾手快擒住了燕雀的手腕，一张脸胀得通红：“在这里换？”
“不会有人的，不然你要感冒的。”燕雀把池鸢控住自己的手拨开，转眼间就把衣服脱下团作一个不规整的丸子，递到了池鸢面前。池鸢没接，只直直盯着此自己矮上几公分的燕雀。
“哎呀，麻烦，”燕雀把衣服丢在了旁边同自己身量差不多的灌木上，往前迈了一步，拽起了池鸢沾了水的长裙，“阿鸢，你都在发抖了。”
听到这句话，池鸢才意识到水渍已经蔓延到了腰上，像是条缓慢爬行的毛毛虫，鼻子发痒，一个激灵，她打了个喷嚏。
在燕雀蹙着眉的神情之下，池鸢举着胳膊在燕雀的帮助下褪去那条负重的麻布裙，又看到燕雀穿上了那条裙尾到她脚踝的长裙。
“快点快点，你要着凉的。”燕雀着急忙慌地将衣服套在了池鸢身上，然后就拉着池鸢跑了起来。
燕雀总是在跑，她跑去池塘摸水里的螺蛳，跑去山岗看云卷云舒，跑到池鸢就读的初中和她一起吃赵婶做的两份饭。池鸢要是在她身边，她就带着池鸢一起跑，不在的话，燕雀也是跑着去找池鸢的路上。
她们就这么跑着跑着，跑过了小溪，跑过了那片油菜花田，跑过村长家的林子，跑过猪场，最终穿过那片桃林，跑到了她们的家，她们和赵婶三个人的家。
赵婶正在做饭，灶头里的木头正在燃烧，房子上的烟囱冒着灰烟，空气里是猪油的味道，今天赵婶做了一桌好菜。
“你们两个又跑到哪儿去了，还有一道菜就好了，你们先去洗手，”本来只在炒菜的赵婶一个回头，两个鬼鬼祟祟的小鬼正打算溜之大吉，“六娃儿你又带着鸢妹儿到哪儿去了，衣裳咋个湿的？”
赵婶盛起锅里的蒜苔炒肉，气势汹汹来到两个人面前。一只手拎着一个，连拖带拉得走进了厕所。赵婶瞅瞅这个又看看那个，拧着眉头往木盆里放起了水。
十几岁的孩子已经没有办法挤在一个小盆里了，于是两个姑娘只得赤着身子，在雾气氤氲的空间里观察着彼此模糊的神情。
燕雀光脚拉着池鸢来到了镜子前，她惊喜得发现她现在已经只和池鸢差一个刘海的距离了。
“我又长高了，阿鸢，那是不是再过不久我就长得比你还高了。”燕雀瞅着旁边人的脸得意洋洋。
池鸢看着越蹿越高的燕雀有些受挫：“我也在长，还不一定呢。”
燕雀摆了摆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那可说不准，我就要长得比你高，妹妹比姐姐高。”
赵婶打断了幼稚鬼们的攀比：“你们两个，快点过来，”她终于往两个小小的木盆里都放好了有些发烫但不至于难以忍受的热水，又揩了揩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拢起自己的袖子，站起了身：“快点洗，洗好出来吃饭，”说完她转身离去，又想到了什么，顿住了脚步，俯下身指了指燕雀的鼻尖，“你的衣裳自己洗。”
燕雀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卖乖一样地说了句好。
池鸢在旁边看着没有说话，等赵婶关上了门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别笑了，阿鸢，你快进去，我给你洗头。”
池鸢把两个盆子靠在一起，试探了一下水温又加了小半盆冷水，然后把属于自己的毛巾放了进去，最后躺在温暖的热水里。
燕雀蹲在旁边，将水舀在池鸢的长发上，撕开一袋洗发水，挤在池鸢的头上，是池鸢最喜欢的味道，薰衣草味。随着不断的揉搓，浓密的泡沫悄然出现。
“阿鸢，你的脖子怎么这么白。”
“嗯？”池鸢微微转了转脖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燕雀，明明她们一起度过夏天，但太阳却没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燕雀的身上倒是明显很多，脖颈和胳膊有条明显的分界线，勾勒出衣服的形状。
“小六，你的身体好像褪色了一样。”
“有吗？”小六瞅瞅自己的胳膊又看看自己的腿，最后停下手上的动作一个转头，看到了肩膀上两条带子的形状，“嗯……还真挺像的，那为什么你一点都没晒黑？”
十一二岁的年纪也在乎着美丽，燕雀想起电视上放着的港台节目里的女主角，那模样跟池鸢三分像，她也想变成那样。池鸢大她三岁，高她三公分，比她多读三年书，就连头发也比她长上那么三厘米。
池鸢想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身体随着晃动荡起了盆里的水波，“不知道，或许我天生就晒不黑？”
无论是池鸢还是燕雀都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她们还没明白世界上本就有许多没有回答的问题。
池鸢目视着前方，那么长那么远，她看不到身后的人，但能确确实实感受到她的存在，她手抵着木盆的边缘，淡淡开口：“小六。”
燕雀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在池鸢的头上用泡沫团了个大圆子出来：“嗯？怎么了？”
“我愿意陪你去的。”
“陪我什么？”
“陪你去那个镇上。”
池鸢感受到她脑袋上的停顿。
“哦，你说这个啊，那你当然要陪我去啊，如果我一个人去的话，肯定会被赵婶骂死的。”
“你不是不怕她骂吗？”
“不怕是不怕，可是有你在的话，总要好点。”
“好在哪里？”
“哎呀，阿鸢你话好多，反正你一定要陪我去。”
池鸢笑出了声：“知道了，我会陪你的。”
空气里弥漫着热气，粘腻的触感在池鸢的身上长久存在，从十五年前的那天开始眺望。
池鸢在冉溪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后就这么待在了原地，旁边是打着白色冷光的路灯，或许三分钟也或许是五分钟，电话里传来了让她朝思暮想的声音。
“池鸢。”
池鸢头一次知道原来两个字的分量能把她的身子骨压弯。
池鸢，阿鸢，姐姐，她叫了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