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姚江并不能确定所谓的大劫难指的是什么,但是怨鬼道出现在人间不过两百多年,这个沉睡了三百年的神仙必然是没有见过怨鬼道。
管他什么怨鬼道是否要灭了当前世、身后事,能拖住这个神仙的步子才是最重要的。
况且,刻云山的门人确实向他们泊家传过消息,怨鬼道已经有突破封印之势。倘若,这个女子真有神力,能将怨鬼道锁上,他听从父亲的话去陪她一路历练也才有价值。
泊姚江在心里暗暗盘算着,沉默许久后抬起头,发现神女也在盯着地上发呆。
他随她的视线,与她看向一处,细密的水花拖着清澈的水流趟过她的脚踝,泊姚江不解,不知道她在细致地盯着什么,视线在她的脸上和脚边逡巡了一会,却也不打断她的沉思。
月光就投射在浅浅的湄流之上,鹭鱼不经意就看到沙上的浅水柔面上照映出她的面容,她滞愣了一会,才喃喃自言:“原来,她的赤色琉璃骨会让我的样貌都有变化啊。”
其实乍一看,她的五官和面庞的轮廓依旧是之前的模样,但是多了婉约和细魅,容貌显得艳丽了许多,隐隐约约透出另一个人的模样。
鹭鱼眨眨眼,她曾经微微下垂的圆钝眼尾,此刻轻轻地扬起一个翘来,像极了润姬。
鹭鱼摸摸自己的胸口,心下忽然安定了下来,她想着,润姬就在自己的身体里,她的骨血就流淌在自己的骨血里,在自己苏醒过来后,她又重新拥有了一次生命。
鹭鱼继承得不仅仅是玄女的骨血,还有润姬的寂寞,陆沿一时半会儿怕是找不到的,她眼睛挪到跪着的少年身上。
两人和各自的思绪对峙许久后,鹭鱼转了转眼珠,掏出自己的藏宝囊,抬手,手掌收了收,对着书箧中的金子比划后,书箧里面的金子像离岸的鱼跳进大海,迫不及待地一个挨着一个跳进藏宝囊内。
鹭鱼看最后一块金子跳进囊内,系紧了袋口,步子继续往前,对着被落在身后的泊姚江道:“还不快走。”
泊姚江立刻起身追上。
鹭鱼忽然想到还不知道他的名姓,便说:“我叫鹭鱼,重明鹭的鹭,吃鱼的鱼,你叫泊什么?”
眼前少年答:“泊姚江。”
鹭鱼继续道:“你看起来有着古怪。”
泊姚江奇怪地低头看看自己周身,摸摸自己的脸,“哪里有什么奇怪的吗?”
他在家中时,父亲和几个叔伯门下的弟子都曾夸他皮相清颀,他虽然不至于自恋地觉得自己模样天下第一,但倒不至于如眼前女子说的鬼怪吧。
鹭鱼转脸看他将脸搓得通红,摆摆手,笑着道:“不是说你容貌,是你的五行之力。”
“我的五行之力?”
“我活了这么多年,天生灵术师我也见过不少,没见过你这种灵力如此驳杂的。”鹭鱼一眼便能感觉到泊姚江的灵力是天生,但是过去的灵术师五行所属何种,清晰明了,一看便知。
而这个少年却不然,他周身的五行之力暗暗有秽光,让她分不清明细,却并非是多重五行之力,毕竟陆沿就是先天火木双灵的人,她能分清多种灵力和单种灵力的区别。
泊姚江已经习惯有深厚修为的前辈对自己灵力的疑惑了,他自小跟随父母拜访修界的大能,想知道为何他的灵力变成了这样,却无人能知他灵力属于哪一种。
他向鹭鱼解释道:“我虽然比寻常人幸运些,先天拥有五行之力,但我尚在母亲腹中时,我母亲与众修士一同去抵御暴乱的怨鬼道,大概是那时候胎中沾染上了怨鬼道溢出来的鬼气,所以污染了灵力吧。”
鹭鱼迷惑地问:“你一直在说怨鬼道,那究竟是何物?”
泊姚江看夜色依旧浓郁,便提议鹭鱼同自己一同慢慢上山,一路上他仔细和她解释。
鹭鱼对刻云山熟悉非常,她带着泊姚江往山上走,走的路便是那条只有她和陆沿走过的路。
一路树荫丰茂,遮月蔽天,泊姚江一边给鹭鱼解释怨鬼道的由来,一边看鹭鱼从腰间掏出一颗亮亮的珠子,好似是随手往天上一扔。
随着那一点一点的光扬在半空中悬停住,才看到那些珠子被她扔进了一个个破旧的空灯笼壳里。
破的纸张随风飘动,珠子扔进灯笼里稳稳当当地放在灯芯座上,那飘摇的灯笼面也安静了下来,在高风的夜里岿然不动。
他看愣了,鹭鱼“喂”了一声,让他继续嘴里的话。
泊姚江吭了吭声,继续说。
鹭鱼这才知道,在她沉睡的几百年里,在四方大陆突然生出一个她不知道的怨鬼道来。
而且在泊姚江的说法里,怨鬼道的传说由来已久,一直在被四个家族封印着,只是近两三百年,怨鬼道才常出现溢出鬼气和天祸的事情。
什么四大家族、什么怨鬼道,在她活过的几千年里,她可是听都没听过。
泊姚江口中所说的那个流传千年的传说,她更是丝毫没有印象。
传说中,旧神战胜了恶鬼,恶鬼却没有彻底死去,它将自己的身躯分裂在四方,只为恢复自己的鬼力以便日后卷土重来,旧神用自己最后的神力封印了四方的怨鬼身躯。
侍奉旧神的四个家族听从旧神的遗愿,去到大陆的四方,世世代代守护旧神的封印。
东边的刻云山是葆江观的道士们在镇守封印。
北边的元鹤山是化鹤仙人的后裔丁家在镇守封印。
西边的洛阳是士族大家崔家在镇守封印。
南边的微罗谷是校罪世家褚家在守着封印。
而泊家在几百年前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世家,但自从泊家的曾曾祖辈开始,无论是常有天才出世还是后来的天机简预言,都让泊家从一个不经眼的洛阳世家一跃成为修界世家的佼佼者。
而一两百年前,镇压怨鬼道的旧神封印开始破裂,天机简恰巧在那时,在书简中显现一段话,意思是要找到新的锁才能重新封住怨鬼道。
对于天机简上的没头没脑的指令,镇守四方封印的势力都摸不着头脑,但怨鬼道破裂后的鬼气溢出人间惹来的天灾人祸,已经的的确确是迫在眉睫的眼前事了。
所以,除了葆江观的道士们,其他三个家族多年来长期联姻,以此加固他们之间的联系。在术法交流贯通中,用融合了众家之长的力量才勉强压制住鬼气的外泄。
联姻其实不仅仅是只在三个家族中展开,拥有天机简的泊家也参与到了这场旷日持久、一眼望不到头的救世之中。
泊姚江的姑姑嫁给了元鹤山丁家,泊姚江的亲姐姐也远嫁到微罗谷。
无人知道这样的联合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只因为没人知道天机简所说的锁是什么,没有头绪,毫无佐证。
泊姚江对自己知道的关于怨鬼道的事情和盘托出,事实上,众家的牺牲不仅仅是长时间受到彼此之间的束缚,还有家族一代一代的弟子拼了性命去镇压鬼气。
在泊修平和泊姚江的看来,天机简所说的神女大概就是对应着旧神的新神,只有通过新神才能找到怨鬼道的新锁,彻底解决怨鬼道这个无穷之患。
泊姚江见鹭鱼听的认真,自嘲道:“从小我便知道,我的妻子大概不是姓丁、褚,就是姓崔。”
鹭鱼听他说了半天,发现和她经历过的曾经完全不同。她吃下重明鹭后,在世间游历了许多年,什么旧神、怨鬼道、三大世家,完全没有听说过,唯一听过的名字大概就是在镇压在东方怨鬼道的葆江观了。
鹭鱼问他:“你找到我就是为了不让你的妻子姓褚、姓丁、姓崔吗?”
泊姚江一时语塞,讪讪道:“我才刚满十六。”
鹭鱼不再逗他,正经地问:“旧神是什么?是庙里拜着的那些菩萨神仙吗?”
泊姚江摇摇头:“旧神就是旧神,百姓间流传的神话故事中的神仙并没有什么人窥见过,而旧神留下的封印是确确实实存在的,所有世人间的神仙和修士间的神仙不是一样概念,如今的修士心中只有一个神仙,就是封印住四方怨鬼道的旧神。”
“那你也是修士,为何愿意相信我就是神女呢?”
泊姚江盯着眼前一个一个亮起的天灯,侧脸对鹭鱼,扬起极为充满少年意气的笑容,他道:“我想证明我不是一个只有天分的人,我也是能担当得起护佑苍生的人。所以我愿意相信你就是神女,是那个能带着我一起把怨鬼道彻底锁上的神女。”
鹭鱼不解:“为什么要护佑苍生呢?”
十六岁的泊姚江身上有种十足飞扬的神采,和陆沿的十六岁截然不同,陆沿少年时代已经像个老妈子一样天天跟在鹭鱼身后念叨叮嘱她各种事。
陆沿也是一个身负天生五行的人,却只愿意陪她一辈子呆在云匣海。
“我祖父、父亲一辈子都在为怨鬼道奔波,我娘在身怀六甲之时依旧可以披着铁甲去和沾了鬼气的妖兽战斗,我自然要胸有凌云志,才能配得上做他们的儿子。”泊姚江听到有人能愿意倾听自己的志向,难以自控地陈列心迹。
鹭鱼看他那双因为谈及志向而笑得极为灿烂的眼,一瞬间有着些许恍惚,十六岁的陆沿……十六岁的陆沿的模样,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有点模糊了。
她想,自己还是要多想想陆沿,不能彻底把他忘掉,这样当他的残魂找到她时,抱怨自己把他忘了怎么办。
鹭鱼就这样,一路抱着对怨鬼道的疑惑和对陆沿的挂念到了刻云山的另一面。
泊姚江只是幼时来过葆江观,已经忘了路在哪里。
鹭鱼几百年前只听过葆江观的名字,不曾路过那个道观,况且如今的山路重重叠叠被杂树乱石覆盖,已经找不到曾经去刻云书院的路。
但是陆沿曾说过,刻云书院和葆江观仅仅隔了一个岔路,鹭鱼便摸索着带着泊姚江在草窝里来来回回。
两人有目的地的乱窜一通,天已经蒙蒙亮,岚烟晨雾弥漫山野,裹杂新鲜露水的水汽,将二人的衣裳打湿。
鹭鱼走在前面,别说什么道观,刻云书院也没摸到影子,她响起莫名其妙出现在苏醒后世界中的怨鬼道,生怕刻云书院也莫名其妙地消失,试探问泊姚江:“你听过刻云书院吗?”
“当然听过了,刻云书院的刻云老人是世间少有的神术师,不过刻云书院已经关了很多年了,刻云老人也不知所踪。”
鹭鱼听泊姚江听过刻云书院和刻云老人猛地松了一口气,她方才不仅仅怕刻云书院莫名地从历史上抹去,更怕陆沿也从来没存在过。
如泊姚江一路所说,既然旧神的传说在修界传到响亮,几乎是所有修士心里的唯一的真神,那么她曾经历过的事情必然是有的变了,有的没变。
她怕陆沿也在那些变化之中,不过鹭鱼脑子转了转,旋即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了,毕竟她从大旸朝回到正确的时间线后,泊方还在,木心还在,陆沿就一定还在。
她手一边撑起废弃路的两旁的乱枝杂草,一边在理清思路,只听泊姚江一个惊呼,“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