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百姓好交流,故酒肆茶阁盛行,繁华地段甚至可见两处仅隔一商铺。遇上那佳节时分,或文人雅客,或武夫将领,更是一片喧嚣。
当中熟客是一门学问,而清风阁又是生人来得最少的一处。缘由嘛,自是设于街尾,左右两旁是落了灰的空宅。除非那熟人带路,常人还不比醉汉来得快。
沈继容自是畅通无阻,点了四人作陪,便唤时刻候着的侍者温上几壶好酒,轻车熟路步入那临水内间,闲听琵琶与小调。
“裴娘子似乎有心事?”
“裴娘子”便是沈继容,而唤她的那人称作了眠,乃听风阁今日为她准备的侍者之一。
——素衣云履,乌发桃簪,照旧随了她的喜好。
“难不成了眠欲替我解忧?”
白釉酒壶轻晃,清色酒水入喉,一首江南小调成了乡野歌谣。
沈继容却也没叫停,无怪她自己吃了醒南春,哪成想有个酒量小的,仅是闻了便生出几分醉意,似乎唤作之少?姑且也算作别有风味,可惜……她二指微抬,了眠嘴角那颗黑痣便打眼得紧。
了眠薄唇微动,那两个字当即就要滚落出来,可念及前辈之言,便压住难言躁动,柔声道:“酒名‘欢伯’,人患‘喜乐’,不知奴可有此荣幸?”
沈继容抿唇轻笑,一番注视后轻捏住了眠脸颊,艳丽蔻丹与流畅下颚很是相得益彰。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中,她缓缓贴近,轻轻一吹,那股灼热感蔓延扩散,烧到一双平而长的眼眸中,点亮了她最为熟悉的好颜色。
然后,戛然而止。
沈继容错身接过帕子,擦净沾了酒渍的唇部,而纤细的十指更是仔细,尤其是触碰到了眠的二指。
“去沏一壶茶。”
三月清香腻得了眠昏沉,如此一急一缓,更是令其一头雾水。
好端端的,如何便是它事?
像是吃透了他的心思,沈继容慢条斯理道:“了眠是了眠,如此甚好。”
了眠心中一惊,忙答:“奴自是奴。”他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沈继容意味不明地笑笑,却是指着所剩无几的口脂:“这是奉己特意为我挑选的。”
了眠不知此人是谁,却也听出其中拒绝之意,面上不免生出些急色:“奴亦愿侍奉左右。”
说着,竟于众目睽睽下宽衣解带。
好不容易才得来个机会……听闻贵人喜好俊俏郎君,先头那位也是因着一张脸……都说他有几分似他……
“想必我来得不巧。”
珠帘作响,了眠身形一僵。
此时他仅剩里衣蔽体,发丝也散落垂地,整个人好不狼狈。
来者却是径直略过。
厚重的狐裘扫过了眠脸侧,寒意重重如刀割,更让他自行惭愧。
沈继容招了招手,姿容生花:“好生俊美的小郎君,可是心悦于我,特意前来自荐?”
言语间的娇嗔,令那常伴左右的侍女都忍不住一酥,更何谈那本就心作他想的了眠,竟是生了怨怼。
然无人答话,也无人顾他。
沈继容反是整理好生了皱的衣襟,又翻出一副棋盘,自顾自捻起一枚黑子,落于正中心:“你来得晚了些。”
来者正是沈继梧,也是稀得撞见如此场景。
她环视一圈,一扫而过了眠,那模样便是没了骨头般,而后又着眼落于仍抱着狐裘的侍者,倒是个不晓变通的……也懒得差使人,便自己倒了杯茶,至于中间的步骤自是省略的。
嗯,是蒙顶,果真是最为不喜的那种。
“不过未时,二殿下就待不住了。”沈继梧也捻起一枚黑子,随之扔于边角。
沈继容暗叹无趣,转而收掉中心黑子,替换成白子:“我哪知你来与不来,你又不曾拆开。”虽是通篇“展信佳”,可沈继梧寻来,也是再合理不过。
沈继梧依矩连下两枚黑子:“你本是日日来此,何谈耽误时辰?”
“那也叫我好生等待。”沈继容埋怨道,“且身份让你透了干净,这叫我日后如何顽得畅快?”
这番话着实无理。
沈继容虽不曾透露,可也从不掩饰。当今虽是女帝当政,风气于女子有所开放。可如寿安公主这般带上三两侍卫,便独游坊市的,到底占少数。
故沈继梧再度按下一枚黑子:“意外之举,只当不得生疑。”
好一个不得生疑。
沈继容微抬手,便有几名侍女接过狐裘,也顺带带走那木头似的侍者。又见沈继梧久久未曾落子,反是若有所思盯着离去处,沈继容眼波流转,揶揄道:“难不成当真有了心思?”
沈继梧连下两枚白子:“那支百年人参合该留给你自己。”
沈继容瞧见这白子围攻之势,赞叹之余干脆抓握一把黑子,均匀洒落在棋盘,形成合围之局:“总不能今日你来是特意来挖苦我?”
云子透亮,既然已是敞开,沈继梧明人不说暗话:“我还缺个开福人。”
内间一静,众人识趣退下,至于了眠,自是被人捂嘴拽下去的。
沈继容收回半数,姿态慵懒:“我已经帮过你一次了,你也算计了我一次。郑世恒呢?他不是去了信么?”
蝶羽望舒徽记,可不正是那位同沈继梧有旧的郑小郎君?先前因着中毒之事有了裂痕,如今可不得好好表现?
沈继梧不急不缓:“我以为你当知晓我全烧了。”
沈继容毫不掩饰:“三人成虎,合该有些想法的。”
沈继梧指尖沾水,于书案上画满一月:“燕雀是你送去的?”
“谁?”沈继容下意识一怔。
青釉茶杯一滞,沈继梧面色如常:“曾扶道有了位徒孙。”
好一会,沈继容才记起那个脑子有疾的老头:“那更是有理,法子都送到了你面前,你可别告诉我,如今你还想着那些无用的身外名?”
她这位五皇妹向来作的一手好样子,熟悉她的,不熟悉她的,谁人不道一句“典范”?
沈继梧慢条斯理复述那番托词,沈继容愈发预感不佳:“你如何想的?”
“钱寅尚可,却非最佳。”沈继梧直直望向沈继容,目光沉如水。
这番意思……沈继容几近气笑:“难不成你要我平白惹得一身骚?”
即便母皇已然将沈继梧摘了出去,可后宫不宁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更何况宋贵御,这位礼部尚书家的庶子,会就此揭过吗?
这些年来,后宫中女官等级逐渐完善,民间也是兴起送女子入学堂,而习俗风气也是愈发开放。即便无状如沈继容,也是有了效仿者。
旁人还只当是女帝当政缘由,朝堂之人却已是嗅到当中风雨,这些年来一茬又一茬的言官便是最明显的。
然而——
“不,”沈继梧却是道,“你愿来,我也是不愿的。”
她凑近沈继容耳侧轻语。
不消片刻,沈继容眼眸半眯,已是有了危险之色:“你竟敢……”
……
沈继梧从内间出来时,温不觉和疏言正立于一椅旁,聚精会神观察二白衣侍者:一人正襟危坐,任另一人自头顶抚至脖颈,神色泰然流出解释之语,气氛很是融洽。
她静望片刻,待温不觉和疏言二人露出了然神情,才出声道:“该走了。”半分眼神也不曾分于有心之人。
然而,那白衣侍者却是神色惊慌,匆匆跪下她身前,齐声道:“殿……郎君安。”
一人嘴生黑痣,一人面上红晕,可不正是先前里头的二人。
沈继梧不作言语。
疏言看向温不觉,后者垂眸不语,又瞥向地上发抖的二人,心下几分挣扎,终是开口解释道:“是小的,小的瞧着他们按摩手法极好,故想请教一番。”
此事说来,还是疏言思及沈继梧这几日似乎总是头疼,得知清风阁里有按摩手艺后,便拉着温不觉求了阁主,寻来精通之人,欲学得几分技艺。
未曾料到疏言会求情的沈继梧:“……你不希望我怪罪他们?”
疏言咬咬牙,心一横:“望郎君海涵。”
沈继梧默然。
虽说二者所言非一物,可既然开了口……罢了,也怪沈继容,非要约在此寻欢之地。
思及此,沈继梧便冷声道:“你二人聪慧,本不该将这份心思用在此处。”
了眠暗道不好,可之少却是福至心灵,拉着了眠便叩拜道:“任凭郎君吩咐!”
了眠错愕望向之少,不知这榆木脑袋醉后又撞了哪根柱子?竟是胡咧咧,不要命啦?
沈继梧却是轻笑,扔给他们一个荷包:“这是二十两银子,当是够你们赎身,也够你们解决难事。至于其后……我只能告知,朱雀街的公主府十日后会纳入一批侍从。”
……
“殿下……”
疏言支支吾吾,磨蹭的样子令沈继梧生的难受。
“你是想问本宫为何要给那二人赎身?”
回宫路上,温不觉替沈继梧已然详细讲述那二人的别有用心,听得疏言面红耳赤。
“他们眼底,有着往上爬的欲望。”
沈继梧掀起帘拢,天色入冬后,满眼皆是萧瑟。今日已是难得的好天气,石砖路上的水渍都能倒映出日头。
“而欲望,是最难克制的东西,本宫也不过顺水推舟。”
知耻,为耻,后耻……马车内的温热令疏言生出丝丝凉意。
温不觉不语,仍在为沈继梧按压,直至瞧见沈继梧掌中玉珠。
许是过于明显,沈继梧很快解惑,语气中还有几分冷意:“趋炎附势之徒,半途而废之厮。”
温不觉琢磨不出其中意味。
“这便是今日与那二人所学?”
沈继梧也不解释,反是聊起按摩技艺。
是比先前要来得解乏。
然而温不觉给出意料之外的答案:“是同太医所学,殿下不若猜猜?”
既已是这般问了,哪还用得着费心?
沈继梧唇角微勾:“哪日将你送回内务府,你便知本宫猜得如何?”
温不觉动作不停,笑得很是温和。
然而,沈继梧突然反握住温不觉手腕,在其疑惑的眼神下,忽而又放开。
“力道可是重了些?”温不觉随之放缓,却听沈继梧问道:“温伴伴,若是你走投无路,你当如何?”
温不觉不知其意,也如实答道:“那必然是先护着郎君舍生忘死、舍我其谁……”听得沈继梧直乐。
“吁——”
突兀地,沈继梧人往前猛然一栽,温不觉只来得及站稳,便听得马夫大喝:“何人如此莽撞?”
随即便有人高呼:“小人斗胆,劳请郎君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