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

    沈承衍推开窗扉,纵身一跃,束带如枪尖红缨,一掠而过。

    几股寒意顺杆闯进,沈继梧坐近镶牙镂空桐花炉,到底只将言语转为面上笑意,着眼于在场另一人。

    那厮坐姿笔挺如松,方摘幕篱,见她望来,笑道一句“勿怪”。

    其后,无须沈继梧思量,便又问候道:“小别秋冬,郎君可还安好?”

    许是注意到沈继梧的疲态,又许是轻舟已过,该是认为前些日子远比不得季节更迭。

    沈继梧当是撇去困意,正儿八经回上一句:“若是不好,想必你我今生无缘再见。”

    既是松口叫其知晓她的不满,也是以真言来堵住郑世恒这厮。

    他总是这般,知晓何人以何样开场最为合适,一句话里头多的是试探之意。既是绕不开,那便直接说予他听又何妨?

    该理亏的人……当是郑世恒才对。

    沈继梧温和望向那张颇为英气的面容,恰见其嘴角恰如其分的笑意。

    也是干净利落,郑世恒当即起身赔罪,身形几分摇晃。

    “此乃某之过。”

    郑世恒眼眸低垂,通身温润如玉,反观沈继梧,目光清浅得很,直叫人生愧。

    毕竟——

    ——先是连着每日一碗汤药,一身力气被卸了个干净,后是房门外接连十二个时辰有人盯梢,便是只飞蛾也打了去……街坊间的三言两语,便来得知郑世恒也过得不算如意。

    然沈继梧煞有其事应下:“合该你的错。”

    郑世恒整理幕篱的手停在顶端。

    虽极为短暂,可到底令时刻关注的沈继梧给抓住那分错愕。

    她这才轻笑出声:“说笑之语,勿怪。我自是知你那一家子的气性,是半点不及体型与先辈的相似,也合该你要另作打算。”

    这番话自是说那郑国公府,大雍四大开国功臣之一。

    其府中之人个个生得高大威猛,每日一家子的吃食抵得过寻常勋贵半月,即便是常笑言非他家子嗣的郑世恒,体型也是比寻常人高几许。

    偏偏如此功名之家,一代不如一代,老国公尚且因着恩荫,得了个从五品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的官,现任郑国公已然闲散在家,而再往下一代更是隔三岔五惹事,京兆尹府都快成他家公堂。

    “若非你,我是万万不敢沾染的。”

    否则不等沈继梧先当上长公主,便先费尽心神,还不如前世那般白手起家。

    也就是郑世恒……沈继梧撑手斜倚:“你竟是从未担忧与我生嫌隙。”

    郑世恒自是回答:“有道是狼与鹰,合则添翼。”

    若沈继梧不曾越过,正如所说无缘相见;若沈继梧越过,他二人自该是最好的同盟。

    确实,“良缘”实乃“各取所需”,何谈情义之举?

    沈继梧贪其智谋易掌控,郑世恒借她虚名向上爬。

    着实是可惜了。

    “先前我还当是你棋差一招,念着你若连这都不成,我可要另寻他人。”沈继梧取笑道。

    “那可真是某的过错。”郑世恒故作惊讶,却也是忍俊不禁,一扫先前几近凝滞的气氛,“郎君还是如学堂般。”

    沈继梧也是浅笑:“年少气性,哪能轻易变化。此处也无他人,不如自在些。”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支木簪,差人去给发髻已是半散的郑世恒挽上。

    “你和兄长二人,竟是不知正经娘子作何打扮。”

    即便是村野农妇,也是需以木支簪发,何谈京城里最重规矩的贵女。

    沈继梧话只说一半,可已是叫郑世恒分明,却也不是什么恼人的事,甚至笑答:“是某思虑不周。”

    沈继梧含笑不语,静待回礼。

    毕竟桌上摆了许久的木匣,要想叫其视而不见,也着实困难。如今也叙完了旧,也该提上正事,比如……

    “不知郎君可已定下人选?”

    黄衣侍女捧匣而来,身姿轻盈似飞燕。

    沈继梧仔细打量,木匣上头的螺钿绘制出远方之景:“如是有,你当如何?”

    郑世恒答:“自是不信的。”

    “哦?”沈继梧端着木匣好一会儿,又将钱寅之事说予他听,“想来是你失算。”

    郑世恒反笑:“某却是认为,郎君不若先打开来瞧。”

    显然,匣中之物当与沈继梧料想一般。

    所以,当真可惜。

    “想不成你竟是行了此事?”

    匣中乃一白玉簪,玉簪为木兰样式,簪头处有一“岚”字,正是郑家那位远嫁边境的表姑母郑惜岚之物。

    当年郑惜岚家中遭遇变故,不得以于郑国公府中借住至出嫁之时,虽是日子过得不甚如意,可感念恩情,到底是以亡母遗物许下一诺。

    “诶,某也以‘郑’为姓,何谈窃取之事?更何况此诺若能促成好姻缘,姑母也是乐意的。”

    “更何况从前这簪子乃为孩童玩物,”郑世恒笑得讥讽,“也是近几年才珍藏起来作了宝贝。”

    阁外风起,沈继梧突然有些怀念邕州,可也只是一瞬。

    “他们错将珍珠当鱼目,可也不算亡羊补牢。”

    至少明面上从未苛刻过,记得不少人家都说郑国公已是仁至义尽,毕竟郑惜岚的母亲当年乃私奔出府。

    郑国公如今想借此为家族谋一条出路,也是无可指摘的。

    然郑世恒却是道:“姑母未必这般想,否则郑世柏早该有了功名。”

    确实如此,郑惜岚当年嫁的穷小子,如今已是边境赫赫有名的定远将军,而她家儿郎三个,个个也有勇有谋。如若无意外,今岁便是要回来听赏的。

    而郑世柏这人,沈继梧也是了解的。

    虽无郑世恒幼时那般才名,以致于后来有个“伤仲永”的名头,可郑世柏也并非庸才。

    至少前世郑国公府倒塌前,即便疯狂如郑世恒,也未能将郑世柏拉下京兆尹之位。

    “话说郑老国公到底如何想的?竟是要压着你去给那郑世柏做垫脚石?”兄弟二人齐头并进,哪能虎狼相斗,成了笑话?

    郑世恒面色不变:“郎君该考虑开福人之事。”

    他饮下一口茶水:“郎君应当知晓,陛下今岁召定远将军一家回京,若无意外,必定是听赏。你我若能提前请她做这个开福人,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确实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沈继梧颔首。

    若记忆无差,郑惜岚这一家子,便是日后阻她入京的第一批勋贵。

    她缓缓放下茶杯,轻抬手。

    “郎君这是何意?”郑世恒眼眸微眯,一旁正是那退还的木匣。

    沈继梧不急不缓:“或许会累及你的姻缘,可却并非我之意。”

    言下之意,竟是连着这开福人,一同断掉那份“良缘”。

    郑世恒手中茶杯骨碌碌滚落,砸出清脆响动:“抱歉,天冷手抖。”

    沈继梧只当意外:“来人,加些炭火。”

    熙熙攘攘,稀稀疏疏。

    郑世恒盯着沈继梧半晌,问道:“殿下若是有更好的人选,应当无需顾虑某才是。”

    起初便约定好的,合须今日过河拆桥?总不能是恼了他中途抽身?可也不必放弃这顶好的开福人选。

    沈继梧凤眸微垂,轻声道:“若真是如此也罢,可郎君当知晓,本宫一开始便会选择最为合适的,”听来算是她服了软,“有缘无分,有心无力。”

    “若我告知,三年后我将和亲北疆,你当如何?”

    郑世恒第一反应是“绝无可能”,可冷静下来后,他意识到十成中当有九成。

    “为何?”难不成七皇子影响陛下如此之深么?不,不应当的,五殿下安然无恙便是最好的证据。

    然而……郑世恒缓缓转动扳指,而沈继梧也只是笑得苦涩……才怪。

    ……

    郑世恒携带满腔疑虑而去,走得却比沈承衍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来两人间若无“良缘天定”,不如“各自回去”来得迅速。

    人与人之间,最大的纠葛便当是利益,否则情分简直就像是笑话。

    “你说是吧,兄长?”沈继梧并不回头,而是行云流水般沏出一盏茶。

    白雾缭绕,黄叶成堤。

    随即,门扉处传来动静:“你怎的知晓我在?难不成背后多生了双眼睛?”

    沈继梧假笑,望向从未离去的沈承衍:“比不得你,毕竟我双耳间并非空无一物。”

    “这话说的,聪明人不是早已离去的么?”沈承衍顺手捞起茶杯,又顺嘴吐了出来,一脸惊诧地望向沈继梧,“这玩意也是你能喝得的?莫不是瞧我不顺眼,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沈承衍向来不喜苦,也知沈继梧也是个吃惯甜的主,哪成想面不改色下是如此狠的心肠?

    他指着沈继梧,几近泪绝,活像个怨鬼。

    沈继梧好气又好笑,最后干脆道:“合该你受的。”却也不解释其后回甘,只道是没品的家伙。

    沈承衍耸肩,随后掏出一包羊角状的蜜果子解苦:“所以那番话何意?她真是那般说的?”

    大雍历代皇帝,除非两国友好往来,从未有过和亲之举。

    而如今北疆与大雍局势紧张,这些年来边境摩擦不断,公主和亲无疑是枉送性命,还丢了国威。明昭帝这般君主,如何使得此招?

    沈继梧浅抬细眉,无所谓道:“我诓骗他的。”

    沈承衍敲以折扇,没好气驳道:“你尽是诓我。”

    “那好,她确实这般说的。”沈继梧唤侍女再度上茶……嗯,是蒙顶,过不去了……她干脆利落塞给沈承衍,“反正你抢了我的蜜果子,想来也不差这杯,喝。”

    沈承衍接了个满怀,到底一口闷下嘟囔道:“真是,嘴挑的紧。”这可是他特地寻来的。

    不过——

    “若是真的,我去给你打下北疆如何?”

    ……

    沈继梧只当沈承衍因着郑世恒疯了,忙不迭离了想吃尽两头的这厮,免得天上吹开的牛皮淋了满头。

    当然,茶水钱她也是付了的。

    因着有一人未付。

    还是那灰衣小厮木支达,笑容体面得不像在勒索:“不会错的,郎君当给茶水钱。”

    温不觉听罢,只觉当真要去京兆尹府问上一问,顺便回宫后再去司天监问上一问,否则哪能事事不顺意?

    然而那木支达像是未瞧见般,再度重复道:“不会错的,一共四份茶水钱,郎君当给一份”

    动作语态一丝一毫都不曾有变化,惹得疏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沈继梧停顿片刻,竟是笑出声,以致于温不觉和疏言皆当其在里头受了刺激,毕竟先出来的那位郎君脸色瞧着不甚好。

    然沈继梧扔下银钱,不咸不淡:“竟是这般,好兴致。”

    说罢,一枚玉珠自空中划出弧线,只稀得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惊得木支达都染上几分慌乱,才堪堪避免碎成一地。

    “赏你了。”沈继梧语气轻松,以致于不像是摩挲玉珠良久。

    木支达道果真是料事如神,便尽责传达出后句:“那人还说,若郎君方便,不日便可取走甲字间中屏风。”

    然远远一句“不必,作柴火烧了罢”,倒底让他不知是该惊或是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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