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自窗拢一角溜进,同烘得温热的马车对上,黄白宣纸里,万簇焰火噼啪成响。
是沈承衍塞给沈继梧的,说是权当火烧屏风之景,望她莫因时辰误了好心情。
“那狼心狗肺的当真可恨,”温不觉左手掏右手,反复成空后,脸色更是臭上几分,“从前当他是日子难过,养成个谨慎的性子,如今瞧来,分明是个不会叫的白眼狼!”
空有年少才名,年长而失才学,武艺更是差得不似郑国公府子嗣,及冠之年仍一介白身……这等没用的郎君,没了殿下伴读的身份,什么也不是。
“可是,当初本该是郑世柏。”
常人皆知郑世恒小人做派,夺了长兄伴读名额,同为勋贵子弟,自是不屑与之交往,而沈承衍又向来瞧不上那帮人的心眼。
于是,皇宫便有一番奇特之景。
花枝招展的某人负责招猫逗狗,身后的一群尾巴负责武力压制,而最后的一根杂草负责默默无闻。
要不要跟着本宫?
好。
沈继梧轻叩小案:“以伴读之位,得国公府二郎君相助,再合适不过。”
彼之鸡肋,汝之蜜糖。
“不过——”
温不觉偏过头来,恰见沈继梧眼底暗光,黑沉沉的 ,如同水渊一般,试图吞噬撞入的一切。
他打了个寒颤。
许是天太冷了。
沈继梧微抬手,命疏言抱来一旁的绸缎包裹。
也是沈承衍塞进来的,鼓囊得如是塞进一整条街。
温不觉这才记起另一件要紧事:“殿下,当真不选郑惜岚么?”
今日出宫,本就为开福人选一事,可接二连三的碰壁,到底让温不觉忧心忡忡。
开府前,这是最后一次出宫。
沈继梧翻出一六叶风车,答得也爽快:“回去?”
“那怎么行?”温不觉当即反驳。
“那就回宫。”沈继梧淡声道。
可……温不觉耷拉着头。
“沈承衍倒是好口才,几句话令你确信,郑惜岚最为合适。”沈继梧将风车置于风口,六叶异色晃得人眼花,“可是温伴伴,将赌注押于一人,总是愚蠢的。”
温不觉眼珠颤动,好一会儿,沉寂里迸发出讶异。
沈继梧失笑,摇头错开了视线。
——正见疏言。
其眼神恍惚不定,贝齿紧咬下唇,手中一本《识香记》,不像从书铺出来的,反而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沈继梧本无意打断,然而——
“——嘶拉”
书页拦腰而分。
她特意买来的,命疏言研读。
……
白霜斑驳,琼芳剔透。
疏言仓皇抬起头,正入一双凤眸。
赭色瞳孔里平静无波,倒映着宛如被层层剥开的自己,
“铛——”
玉壶春瓶中,风车静静伫立。
疏言眼眶没来由一阵酸涩,张嘴欲要吐露那些话,可“殿”字还未出口,一连串声响如木头开裂般,阻止了她。
寻声而望,便听得温公公惊呼。
“呀,当中竟还有此物。”
其手中乃一小鼓,大小不过手掌,模样却是生得奇怪。
原是另作用处的鼓棒嵌在下方,两侧还生出二绳,各串一粒木珠,掉落时恰成小音成曲谣。
温不觉又嘀咕几句,顺手便要将其放回,却叫沈继梧接了去。
“这是何物?”
沈继梧轻点鼓面,其前后各有一红肚兜胖娃娃,怀抱锦鲤,或爬或坐,或喜或闹,眉眼尤是讨人喜。
“回殿下,此乃拨浪鼓。寻常百姓家中如有孩童,便会备上一支,以此来逗弄顽乐,诓其得个安生。是……”
说到着,温公公却是戛然而止。
沈继梧晃弄几下,问:“如何?”
“殿下竟是不识?”温不觉不敢置信。
“咚——咙咚——咙咚咚”,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如同心跳般。
“人各有知,恰本宫不识。”
说来也是巧,分明前世的公主府中有过孩童,可这般悦耳的曲调从未响起。
否则,定要叫上苏千帆那厮,哼上两句得个畅快。
可惜今日齐王府前,那抹青色甚是眼熟……变数愈发多了。
此时,温不觉低声道了句“见鬼”,只当那衣袖无故成了大漏勺,那么大一包的蜜果子,竟是无故遭了贼。
算了。
温不觉偏头,瞧见他的殿下面色舒缓,正顽得起劲,不由笑道:“细细想来,楚王殿下许是关心殿下。”
“哦?”温不觉这番话着实令沈继梧诧异。
“唔,”温不觉回答道,“想来殿下是不记事,您也有过一支拨浪鼓,嗯……似是羊皮制成,比起这个,模样甚至精巧可爱些。”
那时殿下与如今一般,喜爱便是喜爱,哪怕困倦至合眼而眠,也是舍不得撒手。
咙咚咙咚。
沈继梧不由蹙额颦眉。
她实非不记事的主,而温伴伴更是惯于收拾旧物件。
上次清点库存时,连曾说道扔了的糖釉瓶,也是被洗净藏于一木箱当中。
如何珍视的物件反倒失了影?
温不觉会心一笑:“这便是奴婢说楚王殿下有心的缘由。”
沈承衍与沈继梧相差不过一岁有余,而垂髫孩提恰喜四处走动。
于是在某一日,惠风和畅之时,沈承衍寻来了冷宫,一眼便瞧见静坐槐树下的沈继梧。
沈继梧目光微冷:“所以是被夺了去?”
俗话有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借如今之景,便知沈承衍幼时之象。不安生的四皇子,要支拨浪鼓自是轻而易举,不过一个五皇女而已。
然而,温不觉抿唇而笑:“哪能?是殿下主动赠予,奴婢拦都拦不住。”
说着,他竟是一本正经背过手,眼神闪躲,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好甜的一个妹妹。”
沈继梧好似知晓了后续。
“如此?”
“如此。”
当年楚王殿下便是如此一句,哄了小小的五殿下。
察觉到温不觉莫名兴奋的沈继梧:“……”
光是听着,便是觉着愚钝得狠,与她毫无相似之处,莫不是沈承衍编了话,惹得温伴伴长久当了真?
温不觉笑答:“真是殿下您非要给楚王殿下的,就连萱……嗐,奴婢这嘴。”
他拍打一下脸侧,指了指绸缎包裹,才继续道:“那些礼总是做不得假的。”
连带着库房里那些奇特物件,可都是近几年来,楚王殿下特意送来让殿下把玩的。
虽然殿下从未动过便是了。
“不过是些没用的玩意儿。”
面对那堆弃之可惜,留之占地的“礼”,沈继梧前世几度怀疑,沈承衍做了小娘子的顺水人情。
“非也非也,”叫温不觉读了几日书,才学不曾上几分,反倒文绉绉的废话叫他学了,“殿下,礼轻情意重啊。”
并非楚王抠搜,连厚礼也不舍的,可比起因郑世恒而来的结盟,殿下与楚王的关系,总是不同些。
至于何处不同,温不觉也不知晓,分明同其他几位殿下,也从未落下交往。
沈继梧轻笑:“表面功夫而已,温伴伴该多读《孙子兵法》。”
她随意扔出拨浪鼓,砸得疏言心间一颤,又问:“最近的医馆在何处?”
“附近医馆已经落了锁。”温不觉不知所以。
沈继梧淡声陈述道:“上面有毒。”
……
郑国公府,松延堂内。
漆木窗楹嘎吱声不断,烛光零星散落,映在郑世柏侧脸,愈发晦暗不明。
八仙桌上,木匣中木兰玉簪散发着莹白的微光。
郎君出城时万般嘱托,不能叫二郎君离府,尤其是楚王近几日来得频繁,更是要小心谨慎。
然而秦余万万没料到,二郎君为了出府,竟愿扮做楚王侍女。
等消息传回时,为时已晚。
“不必自责,二郎若是有心,便是祖父来,也是防不住的,更何况……”
郑世柏唇角扯出一抹弧度,秦余怎么瞧怎么苦涩:“罢了,往后我再多费些心思。”
郑世柏轻压额角,眼底一片暗沉。
楚王真是好算计,一连数日拜访,又连着城外宗族之事,纵使郑世恒有心,可也无力顾及府内。
“可为何总是郎君?”
秦余直直望向郑世柏,乌黑透亮的眼眸如山野土丘。
“或着说,仅凭郎君一人足够么?”
这话问得冒犯。
可秦余也并非家生子,不过是一乞儿,被郑世柏救下后得以跟随左右。
与其说是主仆,不如说更似兄弟。
毕竟,平日府内外郑世柏顾及不到的,皆可由秦余处理。
可这远远不够。
这不,顾此失彼。
“郎君总说对不住二郎君,可二郎君又岂能配上您一片真心?”
幼时见其喜好文章,便压了自己的文采助其出名,待其庸碌,更是再不不再争名。
可那郑二郎呢?
知晓郎君无法科举,却先是夺走伴读名额,后又偷走郑姑奶奶的玉簪,这是想断绝郎君仕途!
幸而五殿下心善,实是不收退了回来,也并未记恨上郑国公府。
“郎君比小的更清楚,二郎君心性如何。”
从前借五殿下之势,没少得利,可五殿下出事后,避之不及一词都是谬赞。
虽说老国公使了手段,可何尝未如郑世恒心愿?
郎君可是从未出手。
秦余神情讽刺。
五殿下无恙的消息不过刚刚传出,那郑世恒便能不管不顾,将郑国公府搅和进去。
连累得郎君,分明已经与郑姑奶奶通过书信,千恳万求得了答复,如今却不得不拱手让出。
当真自私!
“秦余!”
郑世柏厉声呵斥,却也知是实话。
虽说局势已定,可五殿下这番动作,可不就是借开福人重新立足?
二郎中途抽身已是开罪,偏生外人瞧来,是头一等忠心,中途还有楚王参与,叫他人如何作想?
秦余缓缓背过身,屋外乌云压底,笼罩住月而不见天。
他只问一句:“郎君,您甘心么?”
鸡鸣便醒,狗吠方寝,日日苦读四书五经,甘心于国公虚名么?
“我……”
“郎君无须同小的说。”
秦余深深呼出一口浊气,“还有一事,”他将惊马一事细细说来,“兴许是遭了算计。”
秦余正于宫门外拦下的马车。
当时若非他眼尖,兴许马车会悄无声息进去。
后又仔细瞧过几眼,那马车踏板边缘厚厚一层冰霜,而车轱辘上却光有水渍,二者泾渭分明,可见是马夫实是个技艺在行的。
然而,郑世柏却是一怔:“我记得二郎出府是申时三刻?而惊马却是在申时四刻?”
秦余此刻也意识到异常之处。
从国公府至茶阁,约莫两刻钟。
也就是说,也许二郎与殿下并非有约?
郑世柏眉心生川:“这倒是奇怪得很……你且细说二郎被钱叔抓时的场景。”
“嗯,面色极其难看……与从前一般,向来没个好脸色。”秦余答。
“不对不对,”郑世柏轻压眉心,喃喃好几遍“竟是如此”,阴影里的面容诡谲异常。
他沉默良久。
随后竟是吩咐道,“放二郎出来吧,日后不必再拘着他,这只簪子也送去,其他的,且……随他去吧。”
“郎君?!”秦余不可置信。
许是窗外好风景。
郑世柏阖眸:“秦余可是失望?”
秦余没有回答,怔忪许久,幽幽叹了一口气。
郑世柏知晓其意。
秦余永远不会对他失望。
郑世柏笑了,笑得疯疯癫癫。
若非这院里不常有人伺候,明日郑国公府嫡长孙疯魔的消息,就会传遍街坊。
“五殿下啊,哪是心善,分明是得理不饶人。”
硬朗的线条一条一条消失,最后最后郑世柏面上一片冷漠。
他缓缓开口:“一步错,步步错。”
秦余顿住。
郑世柏只道:“我原本想着,这簪子换个清净再合适不过,为郑国公府,为二郎,谋得一条出路……然而,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五殿下放弃了郑二郎,而他郑世柏,主动送了上去。
“罢了,”郑世柏眼底一片清明,恢复成那端方郎君,“替我着墨,明日,我亲自去迎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