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么?五殿下如今卧床不起,似是染了风寒。”
“昨儿个不还好好的?”
“听说与那几位殿下有关……瞧,苏太医都来了。”
“苏太医?!那不是……”
“嘘——小声点,干活儿干活儿。”
步步成雾,苏千帆肩提药箱,仍是一身竹青太医服,急速穿梭在巍峨皇城里。
天色微亮,今日宜休沐。
“叩叩叩——”
泽华殿外,缇衣朱绦的女官早早候立,只待人一到来,当即领了进去。
“姑姑可需一副养神方子?”
这女官脸生红晕,唇色苍白,眼角青黑,可见忧思甚重。
苏千帆知晓宫务繁多,宫人生疾后常常是熬着,故若是撞见,也愿行个方便。
然这女官笑笑,只道:“太医心善,奴婢无恙。”
苏千帆微微颔首,随后两人错开视线,各自依着路线前进。
只是路过一角落时,女官微微停顿,同杂扫太监交待几句,苏千帆隐隐听上几句【春雨】【热水】【……】,许是五殿下症状着实严重。
故深吸一口凉气,待燥意稍稍褪去,又提起几分精神,只盼莫误了时辰。
然而事实证明,他实属多虑。
打开殿门刹那,沉香、白檀、丁香、甘松、和罗……数十种香料如同阴沟老鼠般,一窝蜂攻击着误闯入的年轻太医。
很难想象,便是如苏千帆这般嗅觉不够灵敏的人,也能分辨出其中气味儿而不差分毫,常人尚且难以忍受,这位“毒发”的五殿下莫不是晕在里头?
“五殿下安!”
苏千帆有意调整呼吸,然眼角之泪并不受控。
一颗又一颗,凝结垂落。
他还年轻,尚未及冠。
幸而,那位点名要他的五殿下此次并未难为苏千帆,应了声便让他找个自在处待着。
如此,苏千帆一眼便望见窗楹边乌发垂地的人。
——绯色对襟襦裙,石青墨竹衫袍,雅与俗共赏。
苏千帆藏起心中那丝怪异之感,依言挪至沈继梧身后。
在劝说与行动中,选择默不作声关紧窗叶,仅留一条一指宽缝隙。
枯枝呼啸,断梅轻摇。
沈继梧手腕一顿,行云流水的小楷中生出一团污泥。
她轻叹:“罢了,想必存心不让本宫寄出。”
沈继梧捏起宣纸一角,置于漏风处晃动几许,冷冽雪意夹杂朽木气息,苏千帆眉头微皱。
“嗯?”
“殿下恕罪。”
沈继梧冷声唤道:“疏言 。”
离窗边最远的角落,传来兵乓铿锵的各种声音,随之而来,是本就繁杂冗陈味道里,又多了几种辛辣。
沉沉叹息声,那位疏言女官满脸泪痕,苏千帆拱手行礼。
“殿下——”
“够了,出去。”
沈继梧嗓音低沉,像是忍无可忍:“一日,再有一日。”
其余的,该由疏言自己去想。
沈继梧不再看怔在原地的疏言,而是吩咐道:“苏太医,你可以开始把脉了。”
……
疏言踉跄起身,如游魂般退去。
临了,也不忘关上殿门,将缇衣女官拦在门外。
门扉半开,苏千帆无言,修长指节合上放进冷意的缝隙。
竹雀跃然,自竹编医箱而出。
“苏太医?”沈继梧凤眸半眯,并没有去接那青色香囊。
苏千帆将其放于沈继梧手边,舍去余光里那枚小痣:“臣医术浅薄,实属难解殿下病症。”
面色红润,耳清目明,除却眼下肿胀,毫无异症。
沈继梧冷哼一声:“本宫让你做你便做,不该你管的便不要管。”
苏千帆作揖:“便是陛下来,臣也是这番说辞。”
“你好大的胆子,本宫可什么都还没说。”
沈继梧猛地一拍,香囊骨碌滚落,那股清雅竹香也随之消散。
苏千帆仍是那个苏千帆,直白到令人生厌。
“想来这几日殿下时感乏力。额角往后三寸左右,每日辰时应是酸痛难忍;心口往下一寸,平旦时分应当夜寐惊醒,有针扎之感……”
沈继梧这几日的不适感,被苏千帆一一数来,听得直教人恼火。
“你不是挺会的么?”那日苏千帆说他不会,沈继梧便信了邪,竟真当他不会。
“臣若不会,又怎会知殿下从未信臣?”
说到此处,苏千帆站直身形,竟是直直看向端坐的沈继梧,恍如前世起兵时,把未完的话通通付诸于口。
“既殿下信不过臣,何苦作这无用之功?”
成安公主攻入京城时,那位丑恶幕僚自囚于邕州。
嘁。
“本宫唤你来是让你解决,而非教本宫做事,懂否?”
真是昏了头,不过区区太医。
苏千帆抬起头:“殿下不是……”
“不是。”沈继梧毫不避讳直视,反倒叫后者涌出一股惭愧。
“殿下恕罪。”
“罢了,谨慎些也无妨,”沈继梧示意其捡起香囊,顺道夸赞了几句,完全不在乎被误解的模样。至于苏千帆如何作想,那便不是沈继梧能控制的,“诺,瞧瞧。”
苏千帆接过,宣纸上墨迹分明,不过一角,【春雨】二字赫然在目。
“这是?”
“认识?”
“不曾。”
沈继梧单手撑头:“随你如何,左右不过让本宫少费些心神。”
“那殿下希望臣如何?”苏千帆请教。
沈继梧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本宫还当你不会问。”
先前那番正直,莫不都是装的?
苏千帆半是无奈半是叹息:“若殿下当真不在意,便不会唤臣来此。”
此等小事,非要他一个在宫外休沐的太医作甚?既然不是“中毒”,那便要将某事推出,至少与五殿下本人脱离干系。
只是苏千帆左思右想,不明白为何是他?分明是谁皆可。
沈继梧注意到其眼底不解,却只是调戏般问道:“那你愿意么?”
苏千帆不答反问:“臣有得选么?”
师傅果真说得不错,这皇城里除了人便是权,一刻都不得停歇。
如那殿外,笑得诡异至极的温公公,面若木色的众太监;又如殿内,泪眼婆娑的女官,连着这位殿下……皆是怪异得很。
这人……沈继梧时常会被气笑。
这副逼良为娼的模样,不知晓的,还真当她难为人,实则却是弄虚作假都不曾有。
“你今日应当都听说了。”
今日一大早,言官们奏折便如飞书般,一封接连一封上奏,皆是斥责几位殿下行径失仪。
寿安公主、楚王、连带着那位赋予厚望的齐王,一个不落。
“……略有耳闻。”其实苏千帆并不知晓。
但既然五殿下这般问出,想必应当与她少不了干系。
沈继梧撇撇嘴,也模仿着他的语调:“略有耳闻。”
令苏千帆一阵怪异。
可很快,沈继梧又道:“既如此,你应当有了想法。”
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特意说给苏千帆听,空旷的泽华殿内没有回响:“特意送上门来,本宫总不好推却。”
说实话,苏千帆并不知这位五殿下卖得什么关子。
分明两件事毫无关联,却能叫她联系在一起,简直是莫名其妙。
“你无需忧心,左右与你无关是了。”沈继梧眉眼弯弯,笑得像那药庐前的野菊。
苏千帆稍稍愣神,只得作罢。
他沉思后问:“方才那位女官,唤做何名?”
“你说疏言么?”沈继梧问道。
苏千帆颔首:“原是‘疏言’,颜舒为喜,言疏为戏,好名字。”
便用随身木炭一笔一划写下。
沈继梧挑眉,这人……当真会给她惊喜。
“你为何知本宫想法?”
“回殿下,臣不知。但臣知晓,殿下只需选择,而非考核。”
虽不知名单何用,可必然为之所用。
人如草木,择优而取;草木似人,择优养之。
对此,沈继梧鬼使神差问出:“苏太医可愿成为公主府中幕僚?”
……
苏千帆稍显迟疑,当即便拒了。
他隶属陛下。
五殿下若是有心,当寻问陛下,他个人意愿并不重要。
苏千帆飞速在圈出几个名字,除了春雨,其他人便是如何顺眼如何来。
左右与他无关。
只是临走前,身后远远传来一声叹息。
“今日之事,缄默于你,是再好不过。”
像是放弃了谋算,苏千帆实则是感到讶异的。
他曾以为,五殿下实则会吩咐些话语,可万般不曾想,竟是一句嘱托。
不待苏千帆想明白,其扭头正对上一众如狼似虎的眼神。
她们张口,又闭口,来来回回,循环往复。
其间又属那春雨女官尤为可怖。
……
“你说你,怎得如此愚笨?不过三味,怎得也做不来?”
泽华殿偏殿内,温不觉气急败坏指着疏言,瘦削指尖是抖了又抖。
此事还要从那日归宫说起。
疏言面上莫名挂着愁绪,经常是手头的事做了这头没了那头。
这温不觉可不就得询问发生了何事。
不料——
——“我想出宫。”
温不觉原是并无他意,可那双含水秋眸望来时,心中未免一咯噔,也就试探性问道:“先前你不是说做个守殿女官即可?如今改了注意,莫不是瞧上了哪家俊郎君?”
温不觉不太明白,疏言心意为何变化得如此快。细细想来,也不过出宫了一趟,可宫人谁不是由宫外而来?
结果——
——“宫外的糖葫芦很是酸甜。”
就这么个奇怪缘由,惹得泽华殿这几日好不热闹,人人都去太医院备了药。
然而就是这般,加上殿下心善,原是十种香料调配成熏香,到如今依着香料方子混合三种……偏生这个榆木脑袋做不成。
诶,这可如何是好?
王福到来时,正巧撞见温不觉苦思难解。
“温公公如此大的气性,许是这女官着实不讨喜了。”
温不觉和疏言忙起身行礼。
春雨迎面而来,为明昭帝身旁这位大监奉上一口热茶。
“公公今日怎么来了泽华殿?可是陛下有事吩咐?”
温不觉是知晓沈继梧中毒真相的,也知这几日除却几封信件,这泽华殿便如一座囚牢,将人困在了里头。
故王福到来时,温不觉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耳畔杂音如夏日蝉鸣。
王福拍了拍温不觉的肩,眼尾纹路如鱼尾般拢起:“莫慌,陛下只是命咱家来问五殿下几件事。”
温不觉忙借机将荷包塞入王福袖中:“可与苏太医有关?”
王福压了压身子,贴近其耳垂,“苏太医那日见过陛下后,便着了寒,如今告假。”
温不觉心跳漏了一拍。
也就是说,陛下当是知晓真相。
王福拉开距离,笑得意味深长:“陛下听闻五殿下卧病,故命咱家来问问,开福一事可是定下?”
“公公可否直言?”
温不觉听这意思,心中一喜。
那日殿下说心中有数,可如今日子一天天的,依旧是毫无动静,心也是空荡荡的。
“陛下只说时日不多,得紧着些,其他的便是没了。不过……”王福一个喘气,温不觉差点没缓过来,“只是咱家瞧着,那几位殿下怕是不成。”
王福也是卖了个好。
五殿下出宫的事,几乎是人尽皆知,而鸡飞狗跳也真的。
其中关窍,复杂得很,偏偏五殿下又生了病。
莫说外头,便是里头,皆是措手不及。
“前几日陛下生了怒,但并未提及五殿下。”甚至王福瞧着,明昭帝似乎对现有格局并无不满。
只是……王福并不敢断言。
温不觉瞬间便明白陛下并无插手之意,可仍是不死心:“陛下未说其他的么?”
比如,若是开福人选未定应当如何。
然而,王福几近怪异望着温不觉:“你家殿下未曾同你说过么?若是没有,你且去找那知晓的人来,莫要误了时辰,咱家还紧着回去交差。”
温不觉心中一紧。
此时,不知何时离去的春雨匆匆赶来。
“公公莫怪,是奴婢的错,这几日昏了头,竟是忘了将殿下嘱咐过的交于温公公。”
她连声道歉,王福也只作不晓,不轻不重骂了几句,心神领会收于袖中,随即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