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说问询,实则王福公公不过隔着屏风,过问三言两语,佛尘一甩,再嘱咐几句,便结束了这一事务。
——皆是些[安心][用心][莫要误事]的话术,也算在意料之中
然而偏殿处,温不觉双手交叠于袖中,疏言指尖沾粉,一侧书案摆放《识香记》,而春雨守在门口,远远望见一众调香工具。
显然皆是未曾料想。
前二者尚且待一日期限,而春雨则是窥见名单一角。
——由她亲自执笔,而无她之名姓。
见此,宫人纷纷避之而行。
良久,温不觉率先开口:“两位姑姑如若无事,咱家便先进去伺候殿下。”说是如此,其实也不过是告知。
温不觉先是看了看春雨,其脸色在外头风雪中愈显苍白。
随即拍了拍泪水已然控制不住的疏言,长长一声叹息,恰能让殿内听个分明,如此才离去。
像是被惊醒般,春雨直直看向疏言:“我原以为,你是无需担忧的。”
从前人人皆羡五殿下宽厚,可里头谁人不知一船倾万般毁,也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了下来,或许也能一直如此。
可自殿下醒后,一切都变了。
最为明显的,是从前只能藏于角落的疏言,走入了内殿,也走出了宫城。
“那份名单,从始至终,都没有你,”春雨唇角凝笑,神情最是端庄典雅,“当然,也没有我。”
春雨嗅出五殿下意欲何为,于是甘心搅动浑水。
可惜……春雨冷眼看着小声啜泣的疏言,其哭得如那奶狗挠墙般,换作旁人兴许是要散发可怜的善心。
然春雨只是走到疏言面前,给了一方帕子,上头素净无纹,唯有几叠折痕。
在疏言泪眼婆娑里,挺直身形,昂首挺胸擦肩而过,只留下一句:“你我不过蜉蝣。”
然而——
——“可是春雨姑姑,殿下不是已经允了你我么?”
……
浮雕缠枝花卉贵妃榻上,铜钱纹衾被打底,红狐狐皮做枕,一方小案摆满瓜果,一炉熏香作陪,沈继梧斜倚其中,养神在在一口接着一口临晖宫炖好的补品。
——燕窝炖阿胶,也难得宋贵御费了心思,便是开府时出了岔子,医术再为高超也只能诊出脾胃虚弱。
不过,倒是姑且撇清了惊马一事。
瞧,久久局于深宫,是个人都难免不了使些隐私手段。沈继梧不免想,她的手段落在明昭帝眼里,是否也是这般拙劣?
只是谁又能保证,这些手段不起作用呢?
“诶呦殿下,您怎么吃下去了?这是能随便吃得么?”
温不觉一推开门,差点没背过气去,可又不敢大声嚷嚷出来,只得着反手“砰”的一声关上门,小跑接大跑地夺走沈继梧手中的碗。
他拿进来食盒是要背人倒掉的,不是叫殿下吃的呀!
万事需谨慎,尤其是入口之物……这还是殿下教给温不觉的,怎么……诶。
温不觉左右环顾,也再顾不得其他,直接倒入角落那盆大红牡丹。
也不知内务府如何想的,养得这般娇艳欲滴如鲜血一般,怪让人害怕的。
像是泄恨般,温不觉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铲,将补品埋进那根茎处,又拍了两下才心满意足。
如此结束,温不觉也没忘了沈继梧:“殿下,您还笑!虽说陛下厌恶这些阴私手段,可难保意外啊!您莫不是忘了前些日子?”
七殿下如今还病着呢。
温不觉深沉地叹了一口气,惹得沈继梧左歪右倒。
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话语,不过是从二十有三的古板小公公嘴里说出,怎的如此好笑?
“殿下?!”温不觉又气又恼,见左右无人,竟是胆大到从交泰瓶中抽出梅枝,胡乱挥舞着撒出冷冽花香。
沈继梧也是乐得应和,便也抽出一支比划。
只是不消片刻,便是觉疲乏。
此时手中也不过剩两支秃头梅。
“温伴伴,”沈继梧拢好墨青鹤纹外袍,轻咳几声重新回归“礼仪典范”,沉声道,“不得胡闹。”
温伴伴歪着头故作簪花状,夹着嗓音作那女声,娇滴滴来上一句:“殿下恕罪~”
乃再熟悉不过的戏码,然一抬眸,两点泪珠落入心底。
“殿下,您怎么哭了?”
温不觉忙丢掉手中无用之物,掏出帕子欲为沈继梧擦去。
然掌心簌簌碎末,当先净手。
于是双手背后,在衣袍上反复摩擦,确认一丝梅香不剩后,温不觉方有动作。
沈继梧却是抬手挡住,用小指尖甲点去。
——米粒大小,也如苔花。
“温伴伴,本宫实属愉悦,”她抽走帕子,寥寥几笔兰花之形显露,“几日后便能出宫,本宫实属愉悦。”
温不觉柔声附和:“几日后,殿下便能出宫。”
沈继梧借力坐直,兀自推开窗扉,用手中枝条画出一条白痕。
“温伴伴。”
“奴婢在。”
“温伴伴。”
“奴婢在。”
一连两声,温不觉变戏法般掏出发带,收束起沈继梧满头乌发。
雪青色,配得上殿下。
“本宫还以为你早早忘了。”
“哪能?殿下真是忘性大。”
殿外雪纷飞,两人皆是笑了起来。
“好了,你来瞧瞧这个,”沈继梧那青色香囊交于温不觉,“试试能否知晓。”
温不觉置于鼻尖轻嗅,当中除却几味稍有熟悉之感,其他便是再分辨不出。
“尽管说。”
“小茴香、木香、白芷、藿香、紫苏叶,多的却是难为奴婢了。”
“那便算了。”沈继梧挑眉,朝黄花梨木架处扬起下巴。
温伴伴顺意取下最上层一木匣,里面如药柜缩小般,上下数层,层层数格,格格含物。
他取出一木管,倒入香囊粉末,却是道:“……殿下总是口是心非,分明喜欢得紧。”
沈继梧满眼无辜:“总不成指望疏言,她还不如你呢。”
温不觉也是头疼:“那小妮子……许是于香道一途着实没有天分。”
人嘛,有长处有短处再合理不过。
虽然光是这般说着,温不觉都觉牙龈一阵酸痛。
嗯,定是上火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沈继梧哪还能不明白温不觉的意思:“你且安心,贴身女官必有疏言,唔,兴许还有春雨?”
说来,人选么,总是需要有些心性。
事实上,那份名单里不仅是春雨和疏言,连着温不觉的姓名也未曾有。
倒不是苏千帆划掉的,但是必须是苏千帆划掉的。
“只盼望着她二人聪明些,莫要像你这般愚笨才好,”沈继梧笑着倒出香囊中的药粉,指尖扒拉分不清形状的粉,口中吐露出余下香料,“桂花、玫瑰、青桔皮【1】……苏太医口是心非得狠呐。”
温不觉一愣,含笑回道:“是是是,殿下看中的人自是最好的。”
……
又是三日。
许是开府将至,泽华殿内异常冷清,可内务府却是热闹非凡。
自五殿下醒后,内务府即要准备开福物件,又要依着五殿下需求更换泽华殿装饰,还要时不时应付临晖宫。
无它,七殿下.体弱,总是需要额外照顾的,只是五殿下,当真不是想拿走些物件么?
据温公公所说,内务府五喜公公听完要求时,差点当场撞柱而亡。
口口声声一个“担不起担不起”,涕泗横流,抱着温公公大腿活像个无赖。
直到五殿下冷冷一句:“碍眼的东西。”
才叫那群不识趣的混账喜笑颜开。
原来,竟是一些抹不平的黑帐,叫他们给瞒怕了。
这事还要从沈继梧的兄姊说起。
开府么,自是越气派越好,但礼制在那,明昭帝也并非有私心的主。
那该如何呢?
自是从库房拿。
哪来的库房?皇宫的内务府可不就是自家库房么?
所以啊,一次出府一任内务府总管。
五喜公公上头的四位,如今还在掖庭……虽说也算不上无辜,毕竟捞了点油水。
可五喜公公啥也没干呐,他去御膳房多拿个鸡腿,都要结个对食才敢,可不能白白被冤枉!
望着自己内务府总管的令牌,以及百两赏银,五喜公公喜笑颜开。
开府好啊,开福妙啊,五殿下人美心善!
……
嘉元十五年十二月初七,宜迁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第五女,皇女继梧,年岁十五,性情淑均【2】,柔嘉淑顺,有敏慧之资,乐善之誉……赐字上乐,封号成安,食邑邕州。望尔恭谨成顺,勤勉有佳,钦此。”
不过卯时过半,着绯色祥云仙鹤礼服的凝琇姑姑手捧圣旨而来。
身后数十女官,皆是手提流光溯影宫灯,一步一响;而后两列宫女,手捧繁华如意簇十景金冠、玉柄镶金染牙木槿如意等诸多珍宝;而后是杂役太监,两人一组,皆是扛着一红木箱,膝盖皆是压弯了来。
宫道上内务府早早派人清理,连着好些人在上头摔得鼻青脸肿,才得来这一路顺遂。
无人可以阻断。
“于尔于礼,宜国宜家……我心匪石【3】,万事皆顺!”
伴随唱礼人浑厚的嗓音,大雍礼仪里先祖将祝福借助曲调传承于子嗣。
激亢高昂的唢呐与锣鼓中,身着红黑吉服的沈继梧手持南海宝珠,在贴身女官春雨与疏言的陪伴下,脚踩金叶云履,一步一步走出亮了一夜的泽华殿。
如此,天色也不过将明。
大雪飞扬如柳絮,寒意刺骨只待春。
好些宫人眼睫上起了冰花,然妆满吉祥福气的容颜里满是笑意。
此时,明昭帝已然上朝。
九龙缠绕的金椅下,飞禽走兽各有千秋。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王福公公佛尘一甩,尖细嘹亮的嗓音随钟声一同传出,一遍又一遍穿透朱红宫墙,直达泽华殿。
殿门大开,一别两宽。
沈继梧立足雪中,鸾鸟伴之而起。
回眸,转身。
且看,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