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楚王殿下安。”
“呀,温公公!怎是你在这?”
一早,六道悠长厚重的钟声自皇宫而来,朱雀街里昨日五更天才熄了声响的府邸,再度一片通明。
温不觉正盯着小厮点匾灯。
这挂在正门的物件,向来是体现主人家气势的,可不能出一点马虎,叫他的殿下给人遭了笑。
然而不知是否是他心多,总觉正中央的[公主府]牌匾有些怪异。
正欲细瞧,这方楚王殿下便带着一串人到来。
此时正门紧闭,侧门更是车马不停,实属非待客之道。
“无事,是本王来得早了些,你们该如何便如何,备些热茶即可。”
沈承衍将手中两提礼盒塞给温不觉,偏头示意抬着数抬礼箱的府卫先行进去,莫要阻了道。
他自身却是摸着下巴,对着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的小厮道:“这牌匾左侧还得往上些。”
温不觉本是要去唤人,结果这一听,又定睛一瞧……诶,还真是如此。
“对对对,这边得再往上抬抬。”
温不觉指挥小厮好一阵忙活,里头小厮又恰是出来,二者竟是撞到一起,散落了满地红绸。
来不及吃痛,温不觉忙是站起身来,边收拾边骂那小厮做事不长眼。见红绸仅是沾了些灰尘,才放下心来继续指挥。
至于墨色礼盒,明晃晃躺在红绸中,宛如混进污垢一般。
“——啪”
折扇一收,沈承衍简直要被气笑。
这温公公……
“本王问你话呢?五皇妹怎派了你这么个不靠谱的?”
他堂堂楚王,人还站在这里呢。
温不觉连忙“哎呦”几声,暗骂自己当真是昏了头,实则还是小太监那番做派,堆着笑脸迎上去:“楚王殿下恕罪,我家殿下说是让奴……小人提前来适应一番。”
沈承衍眉眼一跳:“让你做这管家婆婆?”
“正是如此,名义上仍然是总管。”
当时温不觉也觉诧异。
可他的殿下说不碍事,自小陪伴的情谊,也是最信得过的。即便日后是有了得力之人,温不觉仍是温不觉。
“何况凝琇姑姑也在,小人跟着学些东西也好。”正因如此,温不觉才狠心提前出宫,也不知殿下是否习惯?
沈承衍颔首。
这番说法倒也无可指摘。
母皇虽从不曾出席,可总要派人替她来瞧瞧。
一是恩威,二是监督。
当年沈承衍开府时,王福也是早早出宫来。
“甚好,那你可要多学些,莫要日后丢了公主府的脸面。”
皇子皇女信任身边宫人是人之常情,然被予以重任后,宫人辜负这份情谊也是常有之事。
沈承衍说教几句后,又去逛了公主府。
对比自身开府时模样,顺道指点几句,在众奴仆一言难尽的神情下,施施然离去。
沈继容入礼厅时,一眼便瞧见人模狗样的沈承衍。
连宫宴都未正经穿过的亲王服饰,如今乖顺如柜中般,更莫说那如《雍礼·皇室》中的配饰,头顶五色宝石白玉冠,腰系祥云如意纹镶白蹀躞,再挂上一白玉蟠龙环佩……
当真是宗亲见了当是宗庙显灵,言官见了当是祖坟冒青烟。
“二皇姐怎来得如此迟?莫不是周公迷了眼,温柔乡醉了人?”
沈承衍一手搭在椅背,一手扇着那四季不离手的破折扇,笑眯眯的模样恍如伸脸可接上一巴掌。
沈继容挥挥手,示意身后奉己自行离去,随后于沈承衍左侧落座,侧撑着额头打了个哈欠。
“本宫可比不得你,何事都要赶个热乎。”
一双桃花眼轻扫而过,对面三把上好的紫檀透雕卷云文椅,如今仍是空荡。
“啧,不会就你我二人?”
沈承衍身子微微一侧,压低了嗓音:“非也,本王一人也可。”
沈继容斜睨着他:“如何,便是你来得本宫来不得?”
她端起茶杯,掌心暖如手炉。
然入口并非苦涩,而是南辕北辙的甘甜。
“如何?”沈承衍眉眼上扬。
沈继容一饮而尽:“不如何,酉巳阁的桃十酿。”
沈承衍摆了摆手:“本王也是如此,不如何。”
他收起折扇,语气颇为感慨:“一转眼,五皇妹也是到了开府年岁,昨儿个好似还是学堂里的小娘子……真是岁月催人老啊!”
沈继容咬了咬后槽牙,最终没忍住破了口孽:“四皇弟的意思,是及冠后便准备身后之事了么?”
不过长了两岁,倒是一派长者之言,活像自身有多大能耐似的。
昨日她分明派人送去楚王府两壶“好酒”,怎么今日沈承衍这厮依旧蹦哒如秋后蚂蚱?
沈承衍只作不晓事,淡然自若道:“本王观二皇姐这几日上了火。”
“那自然比不得四皇弟……大门叫人堵了,也就小门堪堪可用。”
自那日沈继梧归宫后,沈承衍再也没出过楚王府。
如何?
清风阁里没了解语花,还有一朵食人花等着他沈承衍。
沈继容直勾勾看着沈承衍,叫其好不生出寒意。
沈承衍打了个哆嗦。
一偏头,却是同样身着亲王礼服的齐王沈承璟。
他回头望向沈继容,后者微微耸肩,浅笑盈盈。
“倒是让三皇兄看笑话了。”
沈承衍顺嘴便招呼起来,仿若沈承璟不过离开片刻,恰是错过谈资。
实则只有沈承璟知晓,他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无妨,你我三人之间自在些,无需过分拘谨。”
沈承璟拂去肩上落雪,信步于沈承衍正对面坐下,朝对面二人颔首示意。
“今日三皇兄也有空?”沈承衍那日可没忘记,沈承璟禁足尚未解除。
沈承璟端起茶盏,螺形翠绿中几点黄连。
“五皇妹开府总是要来观礼的,逾矩些又何妨?四皇弟不也是这般想的么?”
沈承衍嗤笑。
如今大皇姐远在边疆,而老六音讯全无,是死是活全凭天意,七皇弟身子尚未好全……沈承璟这厮最为循规蹈矩,和他这无状人哪能一样?
分明另有所图才是。
沈承璟恍若未觉,却是转向沈继容,翠玉扳指转个不停。
“三皇弟这般瞧着本宫作甚?莫不是今日妆发有损?”沈继容半边身子靠在扶手,眸中竟有几分朦胧。
沈承璟摇头:“本王是有一事不明。”
“哦?”沈继容坐直身子。
沈承璟眉头微皱,瞥了眼望着门外的沈承衍:“那日母皇发了好大一番火。”
“言官么,爱管闲事的很。”沈继容指尖绕着发丝。
沈承璟笑了笑:“若并非他们呢?”
沈承衍头也没抬,只问:“今日皇嫂怎未与你一同?”
玉扳指一顿。
沈承璟道:“这几日天寒,文家老夫人身子不大利索,王妃心生忧虑,早早便回去侍奉,好全了养育之恩。”
这番话惯是体面,而沈承衍听罢又是嗤笑。
此时沈继容注意到了稀奇之事,尤为不经意般“咦”了一声。
“三皇弟你……”
沈承衍顺声一瞧,沈承璟那脖颈处,细长红痕藏得尤其打眼。
他眼珠一转,竟是直白笑出了声。
沈承璟面色一僵,当即拢了拢大裘,然而玄色绒毛衬得其更为明显
正陷无言之地时,一道百灵鸟般的嗓音直直飞入:“二皇姐!四皇弟!”
三人再仔细一瞧,便见棠梨连珠纹锦披风裹着的一团探出了头。
“皎皎!”
“皇嫂安。”
来得正是齐王妃文行薇。
沈承璟却是别过头,在文行薇将扑到沈继容怀中前,轻轻咳嗽了几声。
结果——
——“若是身子不便,便莫要过来,本王妃一人也是可的。”
刹那,礼厅里唯有呼吸之声。
原是挂着笑的沈承璟,面色肉眼可见地黑了。
当然,其余二人皆是憋了笑。
“不是说不来,怎的又来了?”沈承璟深吸一口气,劝说着自己心平气和。
然而落在文行薇耳中,比起斥责也是好不了多少。
她本是在沈继容身前,下一秒,身形一闪——
“——咔擦”
乃骨节交错声,光是听着就令人牙酸得紧。
沈承璟腰处传来刀割般阵痛,耳垂顿时红得滴血。
“三皇兄你……”
“无事,这几日火气旺盛。”
沈继容默默转向屋外。
——这雪可真是大啊。
……
仪仗到达时,公主府中众人各司其位,而宾客席也停下高谈阔论,纷纷注视这位不久前还深陷囹吾的成安公主。
乌发高束,帔帛低垂。
怀捧如意,脚踏祥云。
礼厅中央,郑惜岚身着县君五品诰命服饰,双手交叉置于腹部,凝琇和温不觉侍立两侧。
丝竹管弦,样样不落。
敲敲打打,自是怎么热闹怎么来。
“行—礼—”
沈继梧双手高举,俯身弯腰对着空悬主位。
——那处本应坐高堂。
“开—礼—”
郑惜岚取出金凤衔枝双股钗,插入沈继梧发丝中,微微福身,错开沈继梧之礼。
“殿下大喜。”
“夫人同喜。”
郑惜岚眼眸微垂,面上不见分毫喜色,而边境黄沙带来的风霜,勾勒出其眼尾纹路。
诗人常称之为岁月。
然而——
郑惜岚接过双鱼含珠玉佩,俯身为沈继梧系上。
——有着厚厚茧子的粗壮手指比起养尊处优的白嫩之间,灵活丝毫不减。
“谢—礼—”
沈继梧转身,朝着观礼众人轻轻颔首。
礼成。
……
整场仪式下来,沈继梧不过是亦步亦趋,跟随早早定下的仪制完成即可,到甚至不如昨夜风急来得心神不宁。
毕竟,礼部早已操办四次。
若是出现问题,那便该考虑项上人头与身躯之间关系。
更何况,明昭帝颇为重视[开福]这一礼仪。
从前,[开府]通常为皇子之事,而皇女虽说也早早得了府邸,却是要住在宫中,直至出嫁之时,更别谈寻常人家,[开福]与加冠礼和及笄礼通常混为一谈。
直至明昭帝继位,皇子皇女同为开福,再无分别。
沈继梧眼睫一颤。
众人如流水般退去。
而礼厅中,三位殿下仍在原处。
婢女候立身后,默不作声为其添盏
“大皇姐不愧是大皇姐。”
沈承衍双手握拳藏于袖中,凹凸细腻的寒凉之意迅速蔓延至心口。
——乃一枚金兰样式的垂银丝流苏黄玉铃铛。
沈继容咽下奉己喂的糕点,难得大发善心地拍了拍沈承衍:“她总是这般,人虽未至,可面子功夫向来做得极好。”
虽然不知沈承衍情绪为何低沉,可指桑骂槐是沈继容实属在行。
沈承璟神色未改。
只是左右主位无人,倒是显得他孤身一人……也并非如此,他那位王妃,正一口一块糕点,杯中白水也是填了一道又一道,不亦乐乎。
“喜欢?”沈承璟问。
文行薇“嗯”作回答,没搭理他,而是看向沈继容:“二皇姐家的厨子,果真极好,不知可否割爱?”
自从尝过一次,她就时刻念着,可总去二皇姐中拜访也不是个事
按理来说,沈继容不该拒绝。
不过一个厨子,然而……
“若是奉己愿意,本宫自是不会阻拦。”
文行薇顺着视线而去,正瞧见满脸通红的奉己。
其浑身颤抖,眼尾泛红。
抬手间,腕间金色一闪而过。
嘶。
沈承璟只听见他的王妃倒吸一口凉气,一双杏眼中瞬间迸发出宛如二人新婚时的光芒。
“二,二皇姐?!”文行薇手中糕点顿时失去滋味。
沈继容瞥了沈承璟一眼,抿唇而笑:“正是。”
顺带,几道铃铛声无端响起,而沈承衍尚未装上铃舌。
沈承璟袖中手指攥紧,片刻后却又是松开,甚至含笑为文行薇擦去嘴边糕屑。
虽没有被拍开,可也没有被注意到,文行薇仍在盯着那奴仆。
像是察觉到什么,沈承衍直直看向沈承璟,似笑非笑,下巴微扬,目光更是毫不避讳。
沈继容慢条斯理喝了口酒。
该哄哄奉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