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钱寅微微摇头,悄摸从侧门退出。不料方一转身,正巧撞见郑惜岚。
其半边身子靠于廊柱,双手抱胸,遥遥望向宴席处。
“小子还当是守卫不严,竟叫江湖侠客给闯了进来,倒是不曾想是郑夫人。多有得罪,勿怪勿怪。”说罢,他煞有其事行了礼。
郑惜岚也是不偏不倚受了礼:“妾身还当是何等登徒子,竟敢在公主府中放荡,倒是不曾想是钱侍郎。久离京城,莫怪莫怪。”
那正对面的一位夫人恰是瞧见,厚厚脂粉都没能掩住面上惊诧。
正值圣宠的正四品侍郎,竟是低了边疆而来的妇人一头。
钱寅没理会那般动静,而是爽朗笑道:“郑家阿姊还是这般能说会道,去浊琢磨这么些年仍是不及,无怪乎殿下请您来,原是瞧不上某……”
不料郑惜岚直接打断:“得了,想问便问就是,妾身与钱侍郎尚未有点头之交,何需这般套话?”
钱寅一时哽住。
官场中人情来皆是如此,他也算得上是真心实意那批,怎么如今到了这位县君口中,竟成了毫无用处?
“可是好奇缘由?”不待钱寅遮掩几道,郑惜岚直白点出其目的,“妾身是为还郑国公府一诺,至于其他……”她笑得明朗,“钱侍郎还需去询问他人。”
郑家二郎么?
钱寅下意识便觉着,是这位据说将尚公主的郎君手笔,可又记起送出的府贴中,去郑国公府那封并无特意点出郑二郎。
今日来的,仅有郑家大郎。
钱寅这方思索,那方又是撞上一人。
“诶哟——”
低沉却明显中气不足的吃痛声响起。
钱寅回神一瞧,也是个老熟人。
他忙扶住率先到来的肚腩,随后才是撑起官服的一坨,啊不,户部郎中孙秫:“真对不住,孙公可有受伤?”
“不曾不曾,洒了些酒水罢了,换身衣裳便是。倒是钱侍郎,开府事宜已是安排妥当,且是有着不输上一位的排场,为何不见喜意?莫非那位仍是不满?”
先前瞧见钱寅的那位夫人,正是这位户部郎中的内人。也无怪乎众人皆要道喜,却让他赶了先。
结果正暗自咬着牙,这厮反倒被泼了像是马屁拍到了马尾巴上。
钱寅只得暗自苦笑:“孙公这话可不地道,叫人听了去还当我有多大面子?你且瞧这一派热闹之景,皆是殿下安排,何来不虞?”
户部侍郎点头如捣蒜:“正是正是……”
不待他在说上几句,又是两位绿袍官员一同到来:“钱侍郎安。”
钱寅大惊,连连摆手:“各位又何故如此?当真折煞我也!”
“莫理莫理,这两人吃了酒,嘴巴欠得很,来来来,与我一同吃酒,吃酒!”
晚了一步的吏部员外郎忙是应下话茬,夺过前头二人手中酒杯,嬉笑着便要灌钱寅。
然许是吃多了酒,竟是尽数敬了天地,最后自个也挂在钱寅身上,浑身软如烂泥。
钱寅只好先去将其安顿。
冬日里醉倒雪地,真是会死人的。
而这一路上,也是没能少下几杯。
“唤个小厮带朱公去休憩即可,钱公不如来吃酒哇!难得畅饮一回。”一人唤道。
钱寅忙道:“不成不成,今日喝酒误事,改日相约。”随后连喝三杯,皆是一滴为漏,“聊表敬意。”
另一人大拊掌:“爽快!正巧昨儿得了壶好酒,今夜小酌一杯?”
钱寅摇头:“使不得使不得,内人不喜酒味,若是混了一身晚归,指不定诸位又是一番畅饮。”
“钱公原是这般惧内,怪不得内人常抱怨本官不懂雅趣。”
“可不是,自从钱公来了京城,本官整日不是横也不对,竖也不对,昨儿个还因左脚先进门遭了冷眼。”
“吴公可不地道,昨儿个分明是去寻了欢……”
钱寅左接右灌,几近走了整趟宴席,混了一肚子酒水,双颊绯红才堪堪走出这宴席。
别瞧走时东倒西歪,实则放下吏部员外浪后,关门走出那双丹凤眼里可不就是清明?
“钱侍郎今日风头正盛呐。”沈承衍分明背对这方,可像是多长了双眼般,不咸不淡的言语率先刺来。
钱寅拱手作揖:“下官也是与楚王有缘,出来透透气竟是撞到了一处,想来这府邸选址是极旺主人家的。”
沈承衍冷哼:“可本王并非这般认为。”
钱寅自当识礼:“这还得感谢殿下抬举。”
沈承衍挥甩衣袖,裂空声清脆:“……没意思,本王最是厌恶你们这番做派。”
“自然,殿下天潢贵胄,自是无须在意。”钱寅语气间竟有些许惆怅,“幸而得遇明主,此乃三生积福。”
“……本王可不敢当,这话要是传了出去,明日母皇案上又得多几道折子。”
说及此,沈承衍表情怪异,来回打量着钱寅,“莫不是个真醉了酒……也罢,本王是来问你一件事的。”
“殿下请说。”
“前几日的折子可是你递上去的?”
钱寅含笑:“左右殿下也习惯了不是?”
“这就奇怪了,”沈承衍嘟囔了一句,随后意识到这厮的坏心眼,“你是不是又要递折子?!”
“今儿五皇妹开府,本王这做兄长的,一片赤忱之心,难道不值得赞扬么?你莫不是没瞧见那礼箱?堆如山衬得其他人埋汰的那堆,便是本王的。”
“哦?”钱寅眼眸中竟是期待,“还有么?”
沈承衍不知记起何事,瞬间臭了脸色:“没了。”
“那是看来今日真要找唐公喝上一壶。”钱寅悠悠道。
要不是手无寸铁,沈承衍今日便要尝一尝谋杀朝廷命官的滋味。
这人真是掉钱眼了吧?礼部人管御史台事。
钱寅答:“为民为官,王公皇孙一视同仁,所以还请殿下莫要为难下官。”
“去你的,”沈承衍自认倒霉,叫这人缠上真是不得安生,“北疆来的新鲜玩意罢了。”
“银钱?”
“本王省下俸禄存些银钱怎么了?本王可是一品亲王,又没家室,又不拉帮结派,甚至心地纯良,还有些铺子,存了些银钱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么?”
钱寅掰着指头:“也就是说,当中大部分是铜板。”
沈承衍:“……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滚去找齐王,都在背后长了针眼,顺道问问他的字画哪来的?”
钱寅作揖:“多谢殿下。然依着殿下高出物价十倍的开支,下官着实难以明白,殿下如何存住钱?只能得了些贿赂……好在殿下行得端做得正,不叫下官这等庸才误会。”
沈承衍攥紧拳头,最终只是摆了摆手:“公主如今在何处?”
一旁小厮如实回答:“醉倒在郑大郎君怀中。”
沈承衍、钱寅:“?”
……
“殿下!不好了,殿下!”
“住嘴!胡咧咧什么,什么叫不好了,今日开福大喜,竟叫你个不懂事冲撞了。”
温不觉要不是捧着妆盒,当即便要捂住这侍女的嘴,拖出去问问凝琇姑姑如何教得规矩?
虽说刚入府,可这般大喜的日子口不择言,着实该发卖了去。
此时,沈继梧正端详沈继容送来的桃蕊折股钗,甚至于正中央,有一凤尾蝶乱颤。
也不知匠人如何打造,竟是这般灵动。
“无事,本宫乃皇女,何需担忧言语之力?”沈继梧对着铜镜,缓缓将其推入,“说吧。”
“郑国公府大郎君与定远将军府大郎君,连同刚到的郑国公府二郎君,打起来了!听闻,听闻与寿安公主有关!”
……
酒水散落一地时,众人尚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寿安公主好酒也不是一日之事,更何谈那男宠恃宠而骄,惹其生了气,烦心时可不得多吃几杯。
况且成安公主安排得妥帖,女客这边皆是一个人两位侍从,再加上自身带来的仆从,左右不会出什么大事。
然而,打起来了。
三位郎君因着寿安公主打了起来。
“郑二郎君原是不来的,可不知为何,郑大郎君入座后竟是又来了,后来裴大郎君也来了……”
“停下。”
“闭嘴。”
沈承璟与沈承衍的呵斥声同时响起,皆是一顿,彼此对望一眼后,互相错开视线。
沈承衍选择退后一步,将主动权交于沈承璟,后者微微颔首,环顾四周并未见沈继容:“去了何处?”
“小隐阁,说是心烦得很,去休憩片刻,还说……”
“还说什么?”
“若是三位郎君愿意,便再打一架。”
沈承璟一顿,这才将视线落于在场二人。
一婢女和一小厮,婢女身披小厮外袍,罗裙尾部一片湿润,而失了外袍的小厮垂头挡于婢女身前。
沈承衍瞥了眼钱寅,后者当即差人带走婢女,将那细微啜泣声尽数隐藏于衣袍下。
沈承璟身后一侍卫见状,也是跟了上去。
“这事该由成安作主。”
“自然,这里还请钱侍郎多注意些。”
钱寅颔首。
……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来,却宛如秋风扫落叶,悄无声响离去,好些宾客都不知晓发生的何事,惟知钱侍郎醒了酒。
沈继梧找来小隐阁时,这方内室已然布满桃花清香,而躺于软塌的沈继容,比起清风阁那时,还要多了四位侍女。
小食小曲,舒服得很呐。
“殿下……”
“都下去。”
沈继容眼眸半睁:“开福日,火气不要这么大嘛。伺候人的皆是些可怜人,若是五皇妹瞧不惯,赠予本宫也是可以的,”
沈继梧淡淡扫了一圈,好些雀跃之人。
沈继容失笑:“好啦,你们先下去,等着本宫唤你们。”
说着,顺道摸了把其中一位,那鲜嫩细腻的手感,诶呀,与清风阁也是再无二般模样。
“二皇姐如自家般自在。”
“那是自然。”
沈继容盯着盘中桃花模样的栗子糕半晌,最终伸出食指戳了戳,却是在擦去指尖屑沫时,眼底闪过几分嫌恶。
“钱寅可是风光无限。”
“郑惜岚才是织锦丝。”
沈继容不紧不慢:“你可不曾说郑世恒也在。”
沈继梧伸手为其斟酒:“左右结果一样,只是二皇姐可要解释一番?”
杯底瓷白,浮出圈圈浪纹。
沈继容挑眉上望,像是较量,沈继容垂眸含笑。
“你且安心,出不了差错,就是那几位侍从记得送去本宫府中。”沈继容懒洋洋阖眼,“不过你当真不曾预料么?”
“预料到‘三郎争一女’么?”沈继梧没有丝毫迟疑。
“哪能呀?”沈继容语气轻佻,正要好好说说那三位郎君,却是不曾想,一睁眼便见了当事人,“两位皇弟如此风火,怕不是来慰问本宫。”
她眉眼弯弯,一点不见仓皇,反是一群人立于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看来扰了二皇姐雅兴。”沈承衍张口便是胡咧咧。
若是齐王妃在,想必又是一阵发笑。
且瞧这寿安公主浑身酒气,与小厮所说的昏睡模样可是两模两样,反是三位郎君难堪得紧。
沈继容披上外袍,本是赤脚着地,却是忘了这并非她的公主府,当即吸了口凉气,可这并不影响其怒火。
“本宫倒是认为,两位殿下是来兴师问罪的,”沈继容嘴角噙着冷笑,“一个两个的,是要本宫认了去给他们开脱么?”
她不计较清风阁之事,这两人倒是给了脸……沈继容冷冷扫了眼那三个没担当的废物。
郑世柏尚可,些许红晕而已;而那位后加入的裴大郎君则难看得多,棱角分明的脸活像吓唬小孩的夜哭郎;至于不请自来的郑世恒,坦然得紧,甚至有闲心看向沈继梧。
“郑国公府、定远将军府,”沈继容一字一字咬得极为清楚,抬眸看向沈承璟和沈承衍,“当真好样的。”
除却几位罪魁祸首,倒是跪了一片无辜之人。
其实也不无辜,瞧,自有人出头。
“殿下恕罪,齐王与草民等不过来寻成安公主做个主,毕竟郑、裴二府皆是体面人家……”
“沈承璟,这是你带来的蠢货?”酒杯重重砸下,四分五裂。
“殿下,草民……”
“拖下去!即刻——”
“——慢着”
沈承璟看向沈承衍,后者目露悲悯:“脱去他的外袍,滚回府即可。”
屋中一静,沈承衍继续道:“记住,一定要盯着,滚回自己府中。”
沈继容用帕子擦去掌心鲜红:“听懂了么?”
这话一落,满场寂静无声。
原是寿安公主平白发了好大一通火,不成想又是齐王收了奸细,令楚王殿下揪了出来,而七皇子仍在宫中,本该气恼的成安公主岸上旁观……当真是有意思得紧。
沈承璟身后一幕僚退后些许,挪至沈承衍身侧。
沈承璟目光微凉。
“二皇姐,此乃是本王过错。然今日为五皇妹开府吉日,改日本王必送上大礼赔罪。望二皇姐莫要气恼。”
沈继容将帕子扔至软榻:“罢了,本宫赏不来字画,若是首饰赠予成安就是,否则被参上一本‘为姊无方’,惹事又挑事,本宫也是怕得紧……诶呀,成安今日这钗与你相衬,莫不是本宫送来的?”
沈继梧含笑答:“正是如此,各位兄姊的心意,成安自是要叫人知晓。”
屋中一派祥和。
可笑的是,那面色灰败不似活人的灰衣幕僚也是来了精神,眼眸里隐隐有光。
随后他便听闻那位以“心善”出名的五皇女问:“可需本宫亲自将你送去?”
轻轻柔柔,幕僚如坠冰窖。
不对,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是了,皇室里出来的,能心善到哪去?
他是弃子!不……
“草民有……”
“来人!”
府卫好似此刻才有了耳朵,迅速捂住嘴将其如死狗般拖了出去。
“五皇妹何不听他说完?”沈承衍问。
沈继梧摇头:“四皇兄不知,成安最不喜背叛之人,多听一句也是污了耳朵,哪能叫兄姊见了笑话?”
说罢,话锋一转,“不若先商讨眼前之事,否则明日母皇听闻,说不准又是一番斥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