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礼(2)

    “来人!通知厨房,准备出锅!记着,可莫要忘了过雪水【1】。”

    席间官员皆是面面相觑,并不知晓成安公主这般大张旗鼓作甚。

    席面菜肴已然只差一道,不过是道福糕,兴许有着各府特色,可要说起来,也不过是道糯米点心。

    黏牙得很,讨个福气罢了。

    “成安竟是这般欢喜?”沈继容不解。

    沈继梧答:“开府么,皆要欢喜才是。”

    沈继容颔首:“也是,宫外还是比宫中热闹得紧。”

    不消片刻,身形一致的女侍随着凝琇,踏着与宫人无二的步伐缓缓而出。

    人人皆手捧兰花,额心点朱砂,皆是容貌上佳者。

    然也仅是如此,并未见其婀娜身姿,反是裹得密不透风,一身艳丽衣裳齐整得很,好似那老学究下的小学究,最是体面。

    沈继梧扫视一圈,众人神态真是各有千秋,不过……很快便不是了。

    先是轻笑声冒了头,而后是接二连三的吃痛声,随后是毫不掩饰的嗤笑。

    “知诸位好咸口,故特意嘱托过,定不能落了空口,谈及本宫竟是个再小气不过的人。”

    沈继梧眸中含笑,朝众人遥遥相敬,一饮而尽杯中酒水。

    ……

    “成安你哪学来的法子?竟是如此巧妙?!外头冷得掉牙,配上里头刚热乎的,一口下去便是黏在舌头上,叫苦都做不到!真是妙极了!”

    沈继容的桃花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也是连连拊掌,只差没高声赞扬,将众人面子扫了个一干二净。

    “可解气?”沈继梧笑意盈盈。

    “自然,”沈继容眼波流转,眉许是当真醉了,“这些整天‘之乎者也’的言官,也该得个教训了!”

    那愁眉苦脸面色狰狞的,可不就是每日都参她[行径无状]的几位么?哦,还有先前那三位没担当的郎君……颇为有趣的是,当中有几位好奇尝了一口,面上却在问“何故如此”?神色做不得假!

    妙,真是妙,成安当真是变了!

    “殿下还是注意些为好。”一旁的凝琇女官轻声提醒。

    “咳咳咳——”东倒西歪的沈继容忙是板直身子,再不敢轻易妄言。

    毕竟是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即便是沈继佥在此,被训上几句也无可指摘,更别提今日凝琇本就是替母皇盯着这边。

    沈继梧也朝凝琇一笑,后者目不斜视看向前方。

    这便是算作默许了。

    ……

    不大不小的一插曲,于可有可无的唱礼中,依着大小官位尽数得个欢喜话,也是令人忽视了去,算不得结束。

    “启禀殿下,有人叩门!”

    如土地般嘹亮厚实的嗓音直直插入,撕开了已近尾声的沉闷。

    在仰视之下,一个不知是否也冻伤了脑子的府卫,一步一踢,在一掩脸府卫的欲言又止中,竟是昂首挺胸朝这而来。

    “铛——”得一声闷哼,他单膝跪在沈继梧下方,惊得旁坐沈继容挪不开眼,连连称赞着身形壮硕。

    “启禀殿下,有人叩门!”府卫重复道。

    众人皆是心头一跳。

    沈继梧眉头轻颦:“来者何人?”

    府卫答:“不知。此人浑身着一褐色单衣,上有数十补丁,而脚踩也不过一单布鞋,鞋底用那麦草绑着,已然湿透了。”

    那不就是乞丐么?

    凝琇女官垂眸不语,而温不觉却是狠狠瞪了这府卫一眼。

    他高声斥责道:“怎未邀人入内?来者皆为客,这般是非道理都不懂么?还有,管事的呢?多福席安排在何处?还不速速备上!还有你——”

    温不觉指着那仍垂头躲闪的府卫,“去请呐!愣在那作甚?!”

    无怪乎温不觉如此生气。

    大雍礼法中,开宴之时除却名单上宾客,总要多备上几桌。

    一是谨防意外,二是赠予那窘境之人,盼着主人家的福气也叫人沾上一沾,好得个吉祥话头,愿其熬过艰难之日。甚至连那最下作人家,也不愿于此上苛待,落个恶毒口实。

    结果,今日给成安公主做了?还是在开府之时……那破罐子破摔都比不得拉胚重烧呐!

    温不觉知晓,这事今日要不能妥善解决,明日他的殿下当真要叫人骂进地缝。

    可分明非他殿下过错啊!

    然而,那府卫不仅读不懂气氛,反而是两耳不闻,一双如炬大眼炯炯有神,继续道:“并非属下办事不利,而是此人拒绝之意实是坚定,只愿候在门外,连着驱寒外袍也是不愿接受。”

    那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平日里这些人,可是闻着些许馒头味便凑上来,今日怎地如此……如此赧然?

    “他说,只为献礼,”府卫抬起头,浓眉大眼直直望着沈继梧,“此行只为献礼!”

    唱礼尾声,该到的如天书般绕口而过,而饭都吃不饱的乞丐,前来送礼。

    当真稀奇。

    沈继梧沉默半晌,问:“可有留名?”

    府卫摇头:“不曾,说道是沾染半分福气,已然是幸事,不敢再留名玷污心意。”

    此话一出,台下神色落在沈继容眼底,便是五彩缤纷。

    这桌酒啊,着实吃得新鲜。

    “那便一并唱上,留作‘天下寒士’。”沈继梧拍板道。

    然而,当小厮几近以如出一辙的方式,抬上这份礼来时,沈继梧陡然意识到了事态失误。

    和尚书府送礼一般,府卫自作主张于乞丐之礼上,盖上一块红绸,甚至不少人猜测,也许就是同一块。

    二礼大小相仿,而那小厮也是刻意不曾回避,直接摆在红珊瑚右侧。

    “揭——”

    或明里,或暗里,已然无法避免的比较。

    ——树干、碎布、草环——

    不过是些废弃之物,抵不得任何铜板,那乞丐竟敢将此等物件送上门来,大张旗鼓地惹人发笑?

    ——青桐、炭痕、木牌——

    再寻常不过的物件,比不过珊瑚颜色,也配做出个同一样式,置于同一样式同台而论?

    “非也非也,各位同僚不若再瞧上一瞧。”

    此时,一片轻蔑之中,截然不同的惊叹冒出了头。

    “这是?”一人惊呼。

    另一人略有迟疑:“似是白云观福牌。”

    那声音再度响起:“观主不是说,遇其有缘之人才能刻上一块么?”

    “可上头云纹做不得假,乃白云观特有云墨,遇水消色。”自有人会不经意间,撒上几滴清水。

    此时,又有新发现。

    “还有!光严寺主持亲笔!怎么写在破……布条之上?!”

    连连惊呼,是沈继梧安排的,也不是沈继梧安排的,却是殊途同归的。

    沈继梧眸中闪过暗色:“门外之人……”

    府卫叩首:“为答谢殿下之恩!小小薄礼,惟愿殿下,长岁无忧!”

    顿时,沈继梧眼角泛起红晕。

    ——事实上,不过借助困意罢了。

    心中毫无涟漪,甚至满是疑窦。

    她并无任何记忆,也不知这恩所为何事。

    然而一片哗然里,这位府卫又道出另一件大礼。

    “一介散商,偶过此地,受殿下恩惠,知殿下仁心,草民贺兰氏愿献上黄金百两相祝,望殿下得偿所愿!”

    “此人可在?”沈继梧问。

    府卫仍是摇头:“亦是早早离去。”

    “呀,成安今日这里丰厚得紧,早知本宫便是要多备些。”沈继容揶揄道。

    沈继梧自不会搭话,然沈继容是起了好胜心:“成安,几位兄姊的礼,你更喜欢哪一位的?你且安心,不过是些私下的闲谈,我们定不会生嫌隙。”

    她杵了杵沈继梧,后者只是似笑非笑地扫了一圈。

    别瞧沈承璟和沈承衍不在同一桌,可这话出口时,二人各自是分了几分心思,否则怎会酒水倒了满杯而不觉?

    沈继梧揣着明白装糊涂:“三皇兄的。”

    沈继容颇为讶异:“本宫还以为,会是大皇姐送来的古籍?”

    “那怎么不能是七皇弟送出宫的玉玩?听闻是他攒了好久的。”

    沈继梧也未料想,那日与沈承愈生了矛盾后,仍然是收到这份很早前,便说是开福礼的物件。

    “嗯……有些话不可说。”沈继容打了个哑谜。

    沈继梧轻叩桌案:“是了,有些话不可说。”

    几分真几分假,才是心意之道。

    ……

    宴席散后,沈继梧路过内湖时,正巧撞见郑惜岚与郑世恒二人交谈。

    等待片刻,只余郑惜岚一人时,沈继梧方才上前。

    “想来夫人并不习惯京城这般装束。 ”

    此时,郑惜岚已然换下县君吉服,转而换上藏青工纹长袍,颈上一繁复银饰做底,腰间绕上数圈大小不一的赤红珠子,而外侧姜黄龟背纹披袍更显其眉间英气。

    “妾身还当殿下寻我当真是做个开福人,”郑惜岚微微福身,道了句玩笑话后,朝沈继梧眨眨眼,“避着人的,殿下可莫要说出去,惹得妾身得一句‘为老不尊’。”

    沈继梧失笑:“夫人竟是这般爱说笑。”

    郑惜岚故作叹息,“京城么,总是注意些为好。殿下可是喜欢?虽是比不得玉石金银有光泽,可若是喜欢,日后那几位小子归来时,便是多带上几份,只你我二得个新鲜。”

    说着,便是开始解下,当真要塞入沈继梧手中。

    沈继梧一怔。

    她也是不曾想过,郑世恒嘴里幼时那位颇为严肃的表姑母,日后以一己之身挡在京城城门面前的女将,今时竟是这般模样。

    不过……“夫人是打算此后留在京城么?”

    郑惜岚点头:“正是,如今身子骨有些熬不住了,还不若留在京城,为自家儿郎做些准备,免得如家人忧心战事还要顾及妾身。”

    “那裴大郎君?”沈继梧突然记起,宴席上那张陌生面孔。

    郑惜岚答得爽快:“正是犬子,殿下可是瞧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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