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通知厨房,准备出锅!记着,可莫要忘了过雪水【1】。”
席间官员皆是面面相觑,并不知晓成安公主这般大张旗鼓作甚。
席面菜肴已然只差一道,不过是道福糕,兴许有着各府特色,可要说起来,也不过是道糯米点心。
黏牙得很,讨个福气罢了。
“成安竟是这般欢喜?”沈继容不解。
沈继梧答:“开府么,皆要欢喜才是。”
沈继容颔首:“也是,宫外还是比宫中热闹得紧。”
不消片刻,身形一致的女侍随着凝琇,踏着与宫人无二的步伐缓缓而出。
人人皆手捧兰花,额心点朱砂,皆是容貌上佳者。
然也仅是如此,并未见其婀娜身姿,反是裹得密不透风,一身艳丽衣裳齐整得很,好似那老学究下的小学究,最是体面。
沈继梧扫视一圈,众人神态真是各有千秋,不过……很快便不是了。
先是轻笑声冒了头,而后是接二连三的吃痛声,随后是毫不掩饰的嗤笑。
“知诸位好咸口,故特意嘱托过,定不能落了空口,谈及本宫竟是个再小气不过的人。”
沈继梧眸中含笑,朝众人遥遥相敬,一饮而尽杯中酒水。
……
“成安你哪学来的法子?竟是如此巧妙?!外头冷得掉牙,配上里头刚热乎的,一口下去便是黏在舌头上,叫苦都做不到!真是妙极了!”
沈继容的桃花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也是连连拊掌,只差没高声赞扬,将众人面子扫了个一干二净。
“可解气?”沈继梧笑意盈盈。
“自然,”沈继容眼波流转,眉许是当真醉了,“这些整天‘之乎者也’的言官,也该得个教训了!”
那愁眉苦脸面色狰狞的,可不就是每日都参她[行径无状]的几位么?哦,还有先前那三位没担当的郎君……颇为有趣的是,当中有几位好奇尝了一口,面上却在问“何故如此”?神色做不得假!
妙,真是妙,成安当真是变了!
“殿下还是注意些为好。”一旁的凝琇女官轻声提醒。
“咳咳咳——”东倒西歪的沈继容忙是板直身子,再不敢轻易妄言。
毕竟是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即便是沈继佥在此,被训上几句也无可指摘,更别提今日凝琇本就是替母皇盯着这边。
沈继梧也朝凝琇一笑,后者目不斜视看向前方。
这便是算作默许了。
……
不大不小的一插曲,于可有可无的唱礼中,依着大小官位尽数得个欢喜话,也是令人忽视了去,算不得结束。
“启禀殿下,有人叩门!”
如土地般嘹亮厚实的嗓音直直插入,撕开了已近尾声的沉闷。
在仰视之下,一个不知是否也冻伤了脑子的府卫,一步一踢,在一掩脸府卫的欲言又止中,竟是昂首挺胸朝这而来。
“铛——”得一声闷哼,他单膝跪在沈继梧下方,惊得旁坐沈继容挪不开眼,连连称赞着身形壮硕。
“启禀殿下,有人叩门!”府卫重复道。
众人皆是心头一跳。
沈继梧眉头轻颦:“来者何人?”
府卫答:“不知。此人浑身着一褐色单衣,上有数十补丁,而脚踩也不过一单布鞋,鞋底用那麦草绑着,已然湿透了。”
那不就是乞丐么?
凝琇女官垂眸不语,而温不觉却是狠狠瞪了这府卫一眼。
他高声斥责道:“怎未邀人入内?来者皆为客,这般是非道理都不懂么?还有,管事的呢?多福席安排在何处?还不速速备上!还有你——”
温不觉指着那仍垂头躲闪的府卫,“去请呐!愣在那作甚?!”
无怪乎温不觉如此生气。
大雍礼法中,开宴之时除却名单上宾客,总要多备上几桌。
一是谨防意外,二是赠予那窘境之人,盼着主人家的福气也叫人沾上一沾,好得个吉祥话头,愿其熬过艰难之日。甚至连那最下作人家,也不愿于此上苛待,落个恶毒口实。
结果,今日给成安公主做了?还是在开府之时……那破罐子破摔都比不得拉胚重烧呐!
温不觉知晓,这事今日要不能妥善解决,明日他的殿下当真要叫人骂进地缝。
可分明非他殿下过错啊!
然而,那府卫不仅读不懂气氛,反而是两耳不闻,一双如炬大眼炯炯有神,继续道:“并非属下办事不利,而是此人拒绝之意实是坚定,只愿候在门外,连着驱寒外袍也是不愿接受。”
那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平日里这些人,可是闻着些许馒头味便凑上来,今日怎地如此……如此赧然?
“他说,只为献礼,”府卫抬起头,浓眉大眼直直望着沈继梧,“此行只为献礼!”
唱礼尾声,该到的如天书般绕口而过,而饭都吃不饱的乞丐,前来送礼。
当真稀奇。
沈继梧沉默半晌,问:“可有留名?”
府卫摇头:“不曾,说道是沾染半分福气,已然是幸事,不敢再留名玷污心意。”
此话一出,台下神色落在沈继容眼底,便是五彩缤纷。
这桌酒啊,着实吃得新鲜。
“那便一并唱上,留作‘天下寒士’。”沈继梧拍板道。
然而,当小厮几近以如出一辙的方式,抬上这份礼来时,沈继梧陡然意识到了事态失误。
和尚书府送礼一般,府卫自作主张于乞丐之礼上,盖上一块红绸,甚至不少人猜测,也许就是同一块。
二礼大小相仿,而那小厮也是刻意不曾回避,直接摆在红珊瑚右侧。
“揭——”
或明里,或暗里,已然无法避免的比较。
——树干、碎布、草环——
不过是些废弃之物,抵不得任何铜板,那乞丐竟敢将此等物件送上门来,大张旗鼓地惹人发笑?
——青桐、炭痕、木牌——
再寻常不过的物件,比不过珊瑚颜色,也配做出个同一样式,置于同一样式同台而论?
“非也非也,各位同僚不若再瞧上一瞧。”
此时,一片轻蔑之中,截然不同的惊叹冒出了头。
“这是?”一人惊呼。
另一人略有迟疑:“似是白云观福牌。”
那声音再度响起:“观主不是说,遇其有缘之人才能刻上一块么?”
“可上头云纹做不得假,乃白云观特有云墨,遇水消色。”自有人会不经意间,撒上几滴清水。
此时,又有新发现。
“还有!光严寺主持亲笔!怎么写在破……布条之上?!”
连连惊呼,是沈继梧安排的,也不是沈继梧安排的,却是殊途同归的。
沈继梧眸中闪过暗色:“门外之人……”
府卫叩首:“为答谢殿下之恩!小小薄礼,惟愿殿下,长岁无忧!”
顿时,沈继梧眼角泛起红晕。
——事实上,不过借助困意罢了。
心中毫无涟漪,甚至满是疑窦。
她并无任何记忆,也不知这恩所为何事。
然而一片哗然里,这位府卫又道出另一件大礼。
“一介散商,偶过此地,受殿下恩惠,知殿下仁心,草民贺兰氏愿献上黄金百两相祝,望殿下得偿所愿!”
“此人可在?”沈继梧问。
府卫仍是摇头:“亦是早早离去。”
“呀,成安今日这里丰厚得紧,早知本宫便是要多备些。”沈继容揶揄道。
沈继梧自不会搭话,然沈继容是起了好胜心:“成安,几位兄姊的礼,你更喜欢哪一位的?你且安心,不过是些私下的闲谈,我们定不会生嫌隙。”
她杵了杵沈继梧,后者只是似笑非笑地扫了一圈。
别瞧沈承璟和沈承衍不在同一桌,可这话出口时,二人各自是分了几分心思,否则怎会酒水倒了满杯而不觉?
沈继梧揣着明白装糊涂:“三皇兄的。”
沈继容颇为讶异:“本宫还以为,会是大皇姐送来的古籍?”
“那怎么不能是七皇弟送出宫的玉玩?听闻是他攒了好久的。”
沈继梧也未料想,那日与沈承愈生了矛盾后,仍然是收到这份很早前,便说是开福礼的物件。
“嗯……有些话不可说。”沈继容打了个哑谜。
沈继梧轻叩桌案:“是了,有些话不可说。”
几分真几分假,才是心意之道。
……
宴席散后,沈继梧路过内湖时,正巧撞见郑惜岚与郑世恒二人交谈。
等待片刻,只余郑惜岚一人时,沈继梧方才上前。
“想来夫人并不习惯京城这般装束。 ”
此时,郑惜岚已然换下县君吉服,转而换上藏青工纹长袍,颈上一繁复银饰做底,腰间绕上数圈大小不一的赤红珠子,而外侧姜黄龟背纹披袍更显其眉间英气。
“妾身还当殿下寻我当真是做个开福人,”郑惜岚微微福身,道了句玩笑话后,朝沈继梧眨眨眼,“避着人的,殿下可莫要说出去,惹得妾身得一句‘为老不尊’。”
沈继梧失笑:“夫人竟是这般爱说笑。”
郑惜岚故作叹息,“京城么,总是注意些为好。殿下可是喜欢?虽是比不得玉石金银有光泽,可若是喜欢,日后那几位小子归来时,便是多带上几份,只你我二得个新鲜。”
说着,便是开始解下,当真要塞入沈继梧手中。
沈继梧一怔。
她也是不曾想过,郑世恒嘴里幼时那位颇为严肃的表姑母,日后以一己之身挡在京城城门面前的女将,今时竟是这般模样。
不过……“夫人是打算此后留在京城么?”
郑惜岚点头:“正是,如今身子骨有些熬不住了,还不若留在京城,为自家儿郎做些准备,免得如家人忧心战事还要顾及妾身。”
“那裴大郎君?”沈继梧突然记起,宴席上那张陌生面孔。
郑惜岚答得爽快:“正是犬子,殿下可是瞧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