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当真爱说笑,”沈继梧拂去面上几处凉意,转而抬眸看向湖面,上头涟漪全冻作寒冰,“若武义伯夫人在此,夫人定是要白白失了位好娘子。”
此事并非什么秘事。
稍稍一打听便知晓,裴、陈两家祖父口头定的儿女姻缘,却阴差阳错顺延至了孙辈。
如今武义伯嫡长女二十有二,尚未定下人家,郑惜岚则携裴大郎君提早归京……兴许不过几日,便能得些风声。
“说出来不怕殿下笑话,大郎下头还有两个小子,妾身只盼着有人尽数收了去才好。”
郑惜岚面上笑意不减,缓步走上前,将手中之物向前一抛,从一片落叶跳至另一片落叶。
“殿下您瞧,这湖面结实得紧。”
是一枚赤珠,也只是一枚赤珠。
沈继梧盯着好一会儿。
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她依着郑惜岚那般,身子也探出亭外一半,从兜中掏出一把珍珠,往前一推,恰似风吹,骨碌碌没了踪影。
“殿下?”郑惜岚诧异道。
沈继梧笑道:“既然夫人如此坦诚,那本宫也不怕夫人笑话,郑家的二位郎君,口风甚紧。”
“哦?”郑惜岚整理衣衫的动作一顿,“殿下竟是看重郑国公府么?”
“这话便是严重了,不过是年少几分情谊,”沈继梧也是叹了口气,“也罢,今日之事想必您也有所耳闻。本宫的阿姊啊,因他二人生了好大一通气性,不成想事后却是轻轻揭了过去,反倒是累得裴大郎君也误了一遭。”
此番话甚是巧妙,而郑惜岚也是知晓实情,不过是寿安公主与郑大郎君二人之事。
前者醉了美酒,后者救了美人,一场再合适不过的“英雄救美”,奈何郑二郎君非要掺和,而自家那位也是发了疯。
郑惜岚倚在栏杆处借力,对着沈继梧歉意一笑:“殿下勿怪,这些年伤了身子……兴许是乌龙也说不成,且便是真有此事,那也因着殿下的风光。”
外头传言郑惜岚也是听了一耳,于她而言虽无影响,可成安公主今日确是风头无两。
先不提皇家那几位到场的真意,可定安公主的双鱼含珠玉佩,是特意嘱托郑惜岚带回来,给成安公主做面上功夫的;而那份来自“乞丐”的大礼,更是叫人猜测成安公主宫外布局。
真是令人意外,皆说成安公主唯名声无二,想来不尽如此。
郑惜岚眸色微动:“不知妾身可否问上一句,殿下意欲何为?”
郑家两位郎君,皆非简单之人,然皆为了成安公主开福,特意来拜托郑惜岚。
先是郑二郎君。
郑惜岚尚在边疆之时,郑世恒每月会递来一份书信,除却寒暄便是关切,自其十岁后从未间断。
那时郑惜岚便知此子所求,一份心甘情愿的情谊。这些年始终有所猜测,倒是不成想另有其人。
后是郑大郎君。
郑惜岚当年留下玉簪,可不算心甘情愿,但凡当中有个聪明人,便知诺言所及。
事实也是如此,即便郑惜岚万分希期盼,终未传来消息。直至郑世柏主动归还玉簪,并对当年之事表达歉意。
“妾身观郑家二位郎君,也如同自家小子。”郑惜岚垂眸道。
沈继梧望着湖面条状冰纹,眼底圈起笑意:“不如夫人再次回答本宫,归京何故?”
……
定远将军府,蓄势待发。
近些年因着边境战事,一众武官得以建立功勋,其中风头正盛便属定远将军府,从普通将领一跃而京中新贵。
虽说郑惜岚回得隐秘,可消息灵通之人早早便登了门,只不过叫郑惜岚皆拦了回去。
“天下之事,处处顺心终究难得。夫人年长一辈,想必自是通透,然本宫不解,还望夫人解惑。”
定远将军府态度明朗,毕竟陛下年岁正壮,中立不偏颇便是两全之策。
任定安公主颇具明昭帝年少风姿,齐王才名兼备有仁德之风,楚王璞玉待琢一片赤子之心,又或七皇子最得圣心……臣子只需做好本职之事。
郑惜岚不推不避,正面回答道:“殿下此话便是言重了,今岁本该妾身归京时,恰是还诺。”
只是这般说着,便是记起旧事。
她的眸中一派眷念之色:“离京二十载,也该归来见见故人,免得日后空留遗憾,平白生了怨怼,反是风散乱人心。解惑不敢当,殿下愿托以重任,妾身自当配合,合该感谢殿下才是。”
郑惜岚回答得滴水不漏,若是沈继梧初出宫闱,定是叫其糊弄了过去。毕竟一位再亲切不过夫人,言语关于开福一事最是恳切,哪能三思而忧四虑?
定远将军府果真赤诚,分明是沈继梧需郑惜岚名头,反倒成了郑惜岚借名头。
“夫人无愧于[铁娘子]名头,既借本宫以东风,本宫自以箭矢还之,何须顾虑赤壁【1】?”
沈继梧眉眼弯弯,对上郑惜岚的会心一笑,至于内心便是各自心事。
例如,湖侧树林中。
眼见沈继梧扔出掌心珍珠,砸中湖面赤珠的沈承璟,面上喜怒难辨。
他本是早早离去,却于正门处遇一小厮,道是成安公主邀齐王共赏美景。
虽不知卖得什么关子,沈承璟料想出不了乱子,不成想是郑世恒这厮……“你好大胆子,假借公主名义,欺瞒本王。”
身侧还有一位熟读唇语的随从,沈承璟哪能还不知,郑世恒刻意令他撞见成安与定远将军夫人。
郑世恒拱手作揖:“某自知有罪,然一番心意却是做不得假。”
“不过寒暄罢了,”沈承璟眸色微冷,“反而是你,何来心意?此番行为,便是公主身边,也算得上是无耻。”
成安借机拉拢新贵,定远将军夫人借机融入京城,两全其美的合作罢了,何时轮得上郑世恒置喙?
即便是另有心思,那又如何?
反倒是郑世恒,楚王看不上,又遭了成安舍弃,难不成当他沈承璟好糊弄?
郑世恒自然知沈承璟厌恶,然他面色不改:“可某的长兄,郑家大郎君,近些时日常与楚王殿下相约酒肆。”
“这无关紧要。”
沈承衍向来喜欢使些手段,朝中无人未曾被灌酒过,尤其是与沈承璟走近之人……若事事皆忧,沈承璟必然无人可用。
沈承璟眺望着交谈甚欢的二人:“况且,楚王乃本王手足。”
郑世恒身形微僵。
沈承璟自然视若无睹。
国公爵位本就无缘二房,郑世恒何须如此?而楚王和成安……不说也罢。
沈承璟衣袖一甩,当即便觉白费时间。
然而——
“殿下坦荡,某自认小人姿态!”郑世恒朗声道,“然某这位表姑母,此番归京是陛下旨意!”
沈承璟脚步一顿。
“某的祖父,郑老国公待其可不算体面,”郑世恒声线极冷,“然多年只闻二者其乐融融,殿下可曾想过缘由?”
无人比郑世恒更知晓,郑国公府金玉外壳之下是破败的棉絮,依托于温暖却长满跳蚤。
郑世恒自顾自道:“殿下,大雍开国八大国公,唯余其二。”先帝在位时,六之去四,皆由明昭帝一手操办 。
郑世恒无须说完,他只需让齐王知晓,郑国公府如今,是摆在明面上的肥肉。
由郑惜岚开第一刀,往后自会有人蜂拥而至。
“前些日子的风波,”郑世恒略微停顿,“殿下未曾察觉么?”
成安公主此事,便是朝臣与明昭帝的互相试探,只是后者更胜一筹,掌握权力的话语权。
然而这可算不上好事,至少对于齐王来说如此。
上有定安公主这位声名愈发显赫的皇长女,下有备受帝王宠爱的七殿下,还有一位男女不知,尚且流落在外的皇嗣……除却二、五两位公主,陛下的心思当真难猜。
“殿下若是问心无虑,某自当离去。”
郑世恒当然不信,齐王甘心等待安排,哪怕陛下保他,然古往今来几位有贤德名声的皇子得以善终?更何况齐王殿下还占了一个长?
沈承璟沉默良久。
他并非不曾预料,只是终究太快了……再过三年,七皇子也到了开府的年纪。
“你很聪明。”沈承璟道。
郑世恒深深作揖:“某别无选择。”
……
“你家这位二郎……”巧舌如簧的钱寅罕见地失了措辞。
说起来也是巧合,原想借郑家大郎便车,对郑老国公进行每月一次的例行拜访。
毕竟当年钱寅赶考遇匪时,多亏郑老国公路过施以援手,这才得以考上功名。
不呈想,恰是见了不该见的。
本来就此装聋作哑也罢,偏生这郑大郎君非要躲在楼阁之后,听上这么一耳。
向来不喜争斗的钱侍郎当仁不让,暗自打定主意得看着两位小辈,免得刚长成的两个好苗子,内部争斗毁于一旦。
钱寅目露怜悯。
当然,他是记起了楚王殿下。
一个如今不知在哪里快活,身边人却跑了个干净的可怜人。
郑世柏毫无察觉,他的心神全在零星传来的几句话里。
他知二郎有怨,却是不知,竟是到了这番地步。
“钱侍郎。”郑世柏声音异常平静。
钱寅自是应答。
“常言道‘自古忠义两难全’,何解?”郑世柏不止一次思考,可终是不解。
钱寅不加思索:“无解。”
郑世柏望向湖面,几处光芒如碎镜,扎眼得很。
钱寅又道:“然吾私以为,犹豫之时便有轻重,也道是于心有愧,于形无可指摘。若是撞到南墙尚且无憾,也算作真君子。”
“如此么?”郑世柏低声道。
钱寅肯定作答:“正是。”
然而,他当即朝着皇城深深鞠了一躬。
“钱侍郎?”郑世柏不解。
钱寅坦坦荡荡:“心中有愧。”
郑世柏轻轻笑出了声。
“这才对嘛。”钱侍郎摘下一片绿叶。
这是成安公主特意派人嘱托的,公主府中要些常青之物,故湖面虽无涟漪,却是春风拂面,有道是三月回寒。
郑世柏深深一拜:“若侍郎不弃,少瞻愿侍奉左右,惟解心中郁事。”
……
太极宫内,烛油成影,明昭帝方批阅完最后一道折子。
“陛下,凝琇女官正候在殿外,可要传唤?”王福公公当即便上前禀报。
其实凝琇已然等候将近一个时辰,然因明昭帝办公时不喜打扰,故每次只留一至两人伺候笔墨,而殿外非要紧之事不可通传。
明昭帝压了压手腕,王福便悄然退去,换了凝琇进来伺候。
“陛下何必每日亲力亲为?唤个小女官来代笔,也不算费其入宫多年的学识。”
凝琇进殿后,先是推开窗扉,让外头的风雪冲散些殿内的闷热,随后点上各处的薰香,这才开始捡一地的折子。
明昭帝放下朱笔,语气中竟是有些埋怨:“她们可比不得你。一个个的,心眼子多得多,少得少,朕可不想门下省不知,那尚书省已然快马加鞭……那可真是史书留名。”
[雪灾][损失][拨款]……凝琇面色平静地将折子整理至一旁。
“那陛下不信微臣,早砍了那些个不顺心的,事事可不就顺心了。”
明昭帝抬眸一瞥:“年纪轻轻的,杀性如此重,也得亏有朕教化,否则大雍的刑法上必定有你一案。”
凝琇莞尔一笑:“早知晓便让公主殿下一并带出去了,免得陛下还来得处处埋怨微臣。”
她跪坐在一旁,将怀中羊皮袋垫在明昭帝手腕下,又掏出针袋,为其疏解疼痛。
“你呀,”明昭帝轻笑,转而问道,“今日如何?”
凝琇答:“自是极好的。”
“你尽是会说些开心的,分明没一个省心。”明昭帝轻叹。
她人虽未至,可一切尽数会呈到眼前,光听着都有些闹心。
凝琇只是温和笑笑。
此刻她不是顶顶威严的女官,而陛下还是潜邸时那番模样,一匹马一柄枪,便能长驱直入。
凝琇便起了玩笑的心思:“兴许寿安公主殿下动了春心,陛下不日便能享儿孙之福。”
“得了吧,指望寿安收心,还不如指望有朝一日再无参她的折子,”话虽这么说,但明昭帝还是起了心思,“你看好裴大?”
凝琇收回银针:“陛下真是忘事,自然是郑大郎君。”
“居然不是郑二?”明昭帝很是失望。
凝琇眸中隐含谴责:“陛下总是这般,那做了弃子的郑二,寿安公主如何能瞧上?”
“也是,心思多的人还是得先磨练,”明昭帝摆摆手,“不说这个了,开福礼顺利完成即可……宋贵御今日可曾来?”
凝琇无言以对。
“陛下,您若要升其位分,何须找借口?分明是在敷衍微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