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贵御复位[侍君]时,沈继梧正撑着额头,旁观春雨带来的一场好戏。
“既是私奔,你二人为何不寻个偏僻山村,怎得为人奴婢?”春雨怒斥。
小厮痛哭流涕:“殿下饶命哇!小人与娘子绝无隐瞒之意!是那黑心贩子,卷走钱财还不够,还把小人二人一同卖了!”
此事说来还是件混账事。
昨日寿安公主醉酒,正是这二人侍奉不周,而春雨注意到二人互动,特留了个心眼。
不成想这一查,竟是发觉公主府中,侍奉之人皆是沾亲带故,比那寻常府中家仆还要来得密切。
且不说掌厨娘子与马夫乃夫妇,马夫与弄花娘子尚有露水情缘,而这弄花娘子又与采买管事是兄妹……眼前的小厮和婢女,不过私奔出村遇黑店,竟是难得的清白。
春雨眉头紧锁。
此事本不该属于她职责,可……她暗自抬眸,瞥了眼始终不曾表态的沈继梧。
“你做得很好。”沈继梧道。
春雨垂眸福身。
沈继梧又道:“去唤温不觉与疏言来,记着将二人身契一并带来。”
……
温不觉和疏言前来时,春雨方将身契归还,在沈继梧示意下,又塞了几锭银子。
“殿下心善,你二人且归家去,莫要再遭了贼手,否则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二人连连叩谢,春雨又叫来府卫,带其去京兆府消籍,而后阁中似乎只余四人的呼吸声。
温不觉隐约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可转瞬却叫春雨扰了心神:“总管可否容我一问?”
温不觉只觉莫名其妙。
问便问,殿下面前如何使得这般见外?
然而迎接他的,是春雨的诘问。
“那日殿下传了话,府中奴仆当收孤苦无依之人,如今却是一家子嫌少,总管可要解释?”
温不觉当觉不爽,下意识便欲说是此乃礼部安排,且凝琇女官更是坐镇,他有个知情权已是殿下的脸面。
可对上那双平静无波的凤眸时,所有话语梗在了喉咙中。
“他二人瞧不上你?”沈继梧问道。
温不觉摇头。
比起一群骂他阉人的奴仆,钱侍郎和凝琇女官称得上[尊敬]。
“他二人刻意不允你参与?”沈继梧又问。
温不觉再次摇头。
他虽不曾决策,面上功夫却是这些年来头一次,如同梦境一般,甚至飘然。
“那便是温伴伴的过错了。”沈继梧一声轻笑,不待温不觉开口,转而问疏言,“你呢,你可有话要说?”
疏言慌乱得很。
难不成殿下发觉她昨日偷了懒,并未练习香道?
屋内一时静得可怕。
沈继梧在三人身上来回打量,一寸寸,一处处,如那细刀慢割般难熬。
殿下很是生气。
这是他们唯一的念头。
“本宫竟是不成想,有朝一日竟也会昏了头,”沈继梧自嘲道,“原当你三人是璞玉待琢,如今想来却是朽木难雕。”
三人心跳猛然空落。
春雨是首个反应过来的:“殿下!全是奴婢过错!”
在其他二人仍是怔愣时,她叩首朗声道:“是奴婢贪念管事之权,不曾与总管和疏言商讨,反是逾矩烦了殿下,实属奴婢之错!还望殿下惩罚!”
温不觉先是气愤,可随后他便是深深地愧疚,与之相比,疏言更是泪眼婆娑。
显然,他们皆意识到,殿下起了遣返宫闱的心思,而春雨揽下全部罪责,试图以一人保全二人。
两人也不是不知好歹的,当即一同担罪,疏言更是连托温不觉买糖葫芦一事,也是交待出来。
听得在场众人一阵沉默。
尤其是春雨,她揽罪实则为保全自身,连着戳穿府内人员,也是为了夺取二人在殿下心中分量。
但这些话春雨不能说出来,因为殿下……
“确定如此么?”沈继梧冷声问道。
春雨咬咬牙,给出肯定答复。
既然殿下带自己出宫,自然是愿意信任……春雨伏身叩首。
沈继梧眸光冷厉:“很好,你二人便一旁看着,莫让春雨白白挨了五十大板。”
春雨面色瞬间惨白。
殿下……殿下选择了杀鸡儆猴!
大费周章,仍是磨练的用处么?
沈继梧并未忽略眼神不甘的春雨,她只是再次问道:“确定如此么?”
疏言当即便欲求情,却叫沈继梧喝住:“跪好,随后收拾你。”
春雨心中更是一寒。
疏言内心无比挣扎,片刻后还是下定决定再次求情,便是一同受罚也认了,然温不觉死死拉住了她。
春雨没忽略二人间的小动作,惨然一笑,却是道:“殿下,奴婢应当是撑不过五十板子,望允留一番冒犯之语。”
沈继梧颔首:“允。”
春雨先是转向温不觉,嘲讽一笑。
“其一,公主府乃殿下之公主府,任是陛下吩咐,也当以殿下为先。温总管若是立不起来,便去当个随侍太监,莫要借着陛下情谊,挡了我等的上进之路。”
世间惟人遇情而糊涂,春雨只恨自己低估殿下要保温不觉的心思,竟是一点冒犯也不允。
随后春雨斜睨疏言,冷声道:“其二,独善其身是不可取,一退再退更是大忌。疏言,熊和鱼掌不可兼得。”
疏言的窝囊性子,春雨过去从是瞧不上的,也不明白殿下为何带她出宫……当然,春雨仍是瞧不上,可谁让运道一事确实难猜?
至此,春雨不再言语。
她无亲无故,此处也不过葬身之地。
然而,掌声响起。
春雨抬头,正是沈继梧。
“做得很好,”沈继梧含笑道,“日后府中事宜,皆由你来安排,包括她二人也由你来教导,可莫让本宫失望。”
春雨心跳漏了一拍,久久不曾叩谢。
“可是不愿?”沈继梧很是耐心。
春雨摇头。
“那便收拾收拾,今日由你同本宫去赴约,温伴伴和疏言处理府中人员。”
……
仍是一番男子装束,沈继梧端坐主位,春雨跪坐旁侧,车外是马夫。
也是眼熟之人,由昨日喝礼时的两名府卫扮成。
“殿下……”
“不必多说,已奉新主,旧主不提。”
沈继梧轻轻扇动小扇,慢悠悠吹散熏香……疏言当真愚笨得很。
春雨沉默不语。
果然,殿下什么都知晓。
殿下昏迷之时,说是去临晖宫请太医,实是另觅新主七皇子。
那时,春雨判断殿下再无翻身之地。
“你做得很好。”
这是沈继梧今日第三次夸赞春雨,即便春雨行得是不忠之事。
“殿下不介怀么?”
春雨其实更愿相信,沈继梧在装模作样,毕竟从前世人皆说五皇女心善,可……春雨垂下眼眸,自己不正是因此人魄力而决定赌一把么?
沈继梧拿小扇挑起春雨下巴,好将眸中戒备瞧个分明。
“春雨,你很聪明,但你太聪明了,以致于……心急乱投医。”
沈继梧说得温和,如同对待温不觉一般,此刻竟是用在了春雨身上。
可能是当奴才当久了,春雨竟是有点受宠若惊。
沈继梧唇角微勾,“若春雨学不会笨些,便去问问疏言,她想必很乐意教会你。不过,”她话锋一转,“春雨,你的确有错,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若有朝一日能自我察觉,定会前途无量。”
……
车轮朝前滚动,黑云向后压下。
天在此刻赶下了小雪,软得还比不上邕州的大雨。
沈继梧并未给出地点,只吩咐马夫随意行驶,来了兴致便让其停下,找了间附近茶肆,要了二楼雅间,便施施然落了座。
一点也不像是与人有约的样子,春雨心道。
沈继梧临窗煮茶,缕缕白烟还未捉雪便归于虚无。
她又望向窗下,仍不是个好时辰,偌大街道空落落不见行人。
京城也不过如此,沈继梧暗道。
“看来殿下会欢喜上元灯节。”
尚未见人,嗓音先至,沈继梧端起茶盏,润了润喉。
“本宫道是何人狂浪,原是郑二郎君,倒是麻烦了京兆尹。”
恰是此时,府卫叩门,道是京兆尹无功遂返。
郑世恒抖落身上雪粒,信步而来。
“殿下好狠的心。”他笑道。
沈继梧看也不看,只吩咐道:“坐,今日茶水算本宫的。”
“那某便不推辞,来人,要那最贵的。”
沈继梧手腕一顿:“你如今倒是看得起自己。”
郑世恒丝毫不避:“得殿下盛请,自是配得上体面。”
“原来郑二郎君也知是本宫体面,”沈继梧放下茶盏,“本宫还当是二皇姐,否则郑二郎君昨日怎的另一副面孔,好生叫人误会。”
郑世恒并不难堪,反是泰然自若,“某还当是殿下心意,”他低声笑道,“这良缘一断,倒是生出缘分……只是某不解,殿下何苦另寻他人?”
郑世恒确信,郑惜岚并非因玉簪而来,毕竟先前还道是要于郑老国公商讨,而今玉簪未出……除了他那位正巧出行的长兄,郑世恒想不到他人。
不料,沈继梧颇为不耐。
“郑世恒,你莫不是装得装久了,逢人便要演上三分?郑大郎君,”沈继梧嘲讽出声,“与你有何区别?”
左右为增添分量的盟友,选谁不是选?
沈继梧若在乎府中地位,当初便不会选郑世恒,而如今郑世恒居然疑心,当她沈继梧白费这么多年的气力么?
郑世恒一怔。
沈继梧自然不曾错过,可抬眸瞬间,眼底幽深被试探覆盖。
她问:“还是说,开福人一事,与郑大郎君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