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掩的庙门被猛地推开,来者却不是凌云——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是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我眼睛陡然一酸,随即下意识地微微偏过头去,抬手虚掩住自己的面孔——仅着里衣,浑身脏污,嘴角手心皆有鲜血的我,实在狼狈。
我听见聂斐之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
我听见他一步步地走近,最后停在我的身边。
他缓缓蹲下,轻轻拨开我虚掩着面孔的手,取出一方锦帕,擦拭着我的面庞。
我睁开眼睛看着他——他仍身着与昨日相同的衣服,发丝略微有些凌乱,整体除了神色略微疲惫、袖口衣摆处沾了尘土之外,和昨晚离开我时别无二致。
他面上的神色极其认真,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微微抿着嘴唇。他擦拭得很仔细,手指细心地拨开我额上的碎发,清洁着每一处的血污,然而动作却极轻柔,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物品。
我垂眸,一颗泪珠顺着眼角缓缓落下。
他手里一顿,而后那方锦帕驯服地在我眼角掠过,带走那滴眼泪的同时,我听到他说:
“是我不好。阿原,别哭。”
声音有点哑,和平时有点不一样。
锦帕被折好,塞进我未受伤的手里,他嘱咐:“阿原,包扎一下自己的手,我有事情要做。”
他随即站起来,转过身去,直面聂斐之。
与此同时,聂斐之开口:
“常闻单二公子喜洁,连一般的随从婢女都不得轻易近身,今日却浑身尘土不说,还亲手为这小婢子擦拭污秽,当真令聂某刮目相看。不知是传闻有误,还是这小婢子对你来说真挺重要?不过照聂某来看,估计是后者,毕竟这才几个时辰,单公子这么快就追到这来了。”
单衡没有回应他,一片沉默里,我忽然发现他的手里多了一把我从未见过的折扇——他素日里常随身带着的,是一把斑竹折扇,扇面为白色绢纸,题着字,画着画,开合之间尽显雅致。而今日这把却不同,扇骨乌沉,似乎是金属,即使是在昏暗的破庙里也折射出锐利的光线。
我仔细辨认后,心下一惊——此扇乃是是玄铁扇,为北境军中将士所惯用,只因扇不同刀剑一类需佩于腰间,合拢后揣于袖口,在马上极易携带。在清讫寺之时,我也曾想学用扇,但王粲以扇太难驾驭为由拒绝了我,因此我最后只好选了鞭术。且一般的玄铁扇,惯用精钢锻造扇骨,而这把扇骨颜色更乌,质感更佳,并不像精钢,更像是什么另外的金属材质。
单衡的拇指抵着扇主骨,一拨,扇子便“铮”地一下展开,扇面非纸非绢,而是一层削得极薄却极坚韧的犀牛皮。
下一秒,那把折扇便朝着聂斐之的面门直袭而去,在昏昏的日光下猛地撕出一道黑线,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聂斐之避之不及,急退三步,后背重重地撞上一座积灰已久的青铜香炉,厚重的灰尘扑簌簌落下,盖了他满头满脸。
玄铁扇贴着他的耳侧飞驰而过,将他束起的头发削散一片。“铛——”,与香炉撞击的刹那,交界处迸出点点火星。然而那折扇并未因撞击而坠落,而是在将那香炉撞出一个凹坑后借着反震之力飞速回旋,最后稳稳落回了单衡的手中。
聂斐之抬手抹了一把脸,低头看着手指上的灰尘,再抬首时,面上却并无愠怒之色,反而挤出一丝笑意:“单公子想杀我,却不能杀我。明知不能杀我,却依然为了这小婢子对我起了杀心。其中曲折,当真有趣。”
单衡终于开口,语气冷得像冰:“她不是婢女。我今日不杀你,也终有一日会将你手刃。”
聂斐之闻言冷笑:“她自然不是婢女,这点你我都心知肚明,不是吗?”正说着,眼神在我身上打了一个转,而后再度开口:“至于杀我,单二公子又异想天开了。”
我看见单衡握着玄铁扇的指节再度泛白,像是实打实动了杀心,慌忙撑起身子,站起身后握住他的手臂:“公子莫要冲动,聂……聂公子他毕竟没对我做什么。若失了理智,伤了他闯了祸,回府更是没法向老爷交代了。”
我知道他在府中日子过得并不容易,这聂斐之必定是个厉害人物,杀了他事小,若因杀他招致祸事,被单府老爷知晓,单衡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
聂斐之扫我一眼,玩味地说道:“老爷?这老爷……莫不是单家那老匹夫?”正说着,望向我们的眼中笑意更猖狂,最后甚至有了几分嘲笑的意思。
或许是发觉了单衡周身的气场彻底降到了冰点,他最后收敛了笑意,低头拍拍衣袖上的土:“反正我家里的侍女没有这样的好身手,说她是侍女,任谁也不会信的。”顿了顿,又道:“聂某只是偶然救了你家这小丫头,与她调笑了几句,小丫头气不过,与我争执了几句。单二公子还是别这样一幅要吃了聂某的样子,毕竟就像阿原姑娘说的那样,我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如今也是手无寸铁。你们主仆二人,一个比一个狠。聂某不敢再招惹,二位还是放我归家过节吧。”
想走?我心下拱起一股怒火——虽不知那爆炸案是否专门为我设计,可灯轮爆炸之时,多少无辜人群四散而逃,慌乱之中不慎跌入水中;更不用说滚滚灯油倾泻而下,燃烧的残骸四处飞落,又会造成多大的伤亡!行如此草菅人命之事,话里话外却风轻云淡,一见形势不妙,便想一走了之,就像那恐怖的事故和他没有半点关联似的,何等傲慢,何等猖狂!
可惜,可恨,不知道他真实底细,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我极力压下心中怒火,冷笑一声:“聂公子当真洒脱,局势有利之时,行动之间要取我的性命,不利之时,便如丧家之犬般摇尾乞怜。罢了,那二斤香灰便是送聂公子的薄礼,下次行如此龌龊之事时也可以在脸上把粉打的厚一些,我看戏台子上那些神色瞬变的戏子都是这么干的。”
聂斐之看似不为所动,眼睛却在我身上使劲剜了两眼:“牙尖嘴利,阿原姑娘倒爱逞口舌之快。不过单公子,聂某自昨日出门许久不见踪迹,家父不得消息,必定会寻人来接。估摸再有一刻钟,聂某若再不归家,家里的下人便要寻到这里来了。”
单衡直勾勾地盯着他,半晌冷淡开口:“单衡知聂公子非坦荡之人,可男子汉大丈夫,于女子身上下功夫,实在可耻。还望聂公子日后自重。”
我觉得单衡说得挺对,重重点头。
聂斐之冷哼一声,不做争辩,随即阔步离去。
破庙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单衡沉默少时,捞起我的手,抓过锦帕后替我包扎起来。
明明只是分别了一天,明明他和昨日并无不同,可我却觉得拘谨起来。
总得找点话说。
我低头轻声道:“凌云来了吗?”
他摇摇头,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凌云在山口处接应。现在不在山里。这聂斐之是独自一人来的,庙口只一匹马,已经被我打晕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跑到山里来了。”
聂斐之这老毒蝎子,还真是用心良苦,把我搞到这么远的地方,死了在荒郊野岭找个地方随便一埋,最后任谁也找不到我。当真气煞我也。
我抬头望他:“我看见那镖,以为是凌云。我不知道你的镖也用的这么好。你是如何寻到我在这里的?”
单衡垂眸不看我:“雁过留痕,人亦如此。我见灯轮爆炸,赶回湾边,岸上只余一个斗篷。那斗篷领口处针线断裂得厉害,可见你是匆忙扯下。寻常逃命不会如此,便知你应是为了下水的缘故。清水湾无暗流,又不见你在湾水里,估摸着八成是被人带走了。祁阳城内的单府眼线归我所管,一一排查后剥丝抽茧,顺藤摸瓜,便找到这里来了。”
逻辑严密,推断准确,行事效率还高。我觉得他当时应该顶替王粲为我们上那几节根据线索推断事件原貌的课。虽然那一个月我几乎天天因为写不出作业挨打,但我觉得那并不能怪我——王粲教得太烂了,若是换成单衡来教,我应该至少能做出一半。
但我心里还有疑问。
踌躇片刻,我终究开口问他其中一个:“你找我很久吗?”
他也将目光移到我的脸上:“从昨夜到现在,一共六个时辰。”
这么说,他一直在亲自找我,没有直接回单府,更没有去找云裳?
我心下欢喜,但又觉得不好表露得太明显,于是点点头,夸他:“你很厉害,这么快就找到我了。”
他脸上泛起无奈的笑:“究竟是快还是慢?”
我认真道:“你找了整整六个时辰,很久。但我六个时辰就被找到了,所以很快。”
话音刚落,包扎也顺利完成,伤口被锦帕紧密地包裹,留下一个漂亮的结。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无论做什么事,都能完成得很好。
我举手端详,很满意:“好看。”
他未理会我的夸赞,只是解下身上的鹤氅,披到我身上。这件鹤氅在我身上显得有些大,穿上直垂至脚踝,我踮踮脚,轻笑着比较:“没有我的红斗篷漂亮。”
他为我系颈间缎带的动作一顿,随即低声黯然道:“我会重新给你买一个红斗篷。”
我轻轻‘嗯’一声,小声补充:“不要买那么贵的了。再好的衣裳,在我身上总是待不长久。”
话音刚落,突然想起聂斐之掉落的那把匕首,我赶忙趴到桌子底下,伸手把它掏了出来。匕首上沾了一层灰,我下意识把它往身上蹭一蹭,却忘了身上穿的不再是里衣,低头一看,趴在地上的时候也让鹤氅沾了很多尘土,瞬间很不好意思,于是做贼心虚地看他一眼。
还好,他看起来并不在意,只是挽过我的手:“我们走吧,难保后续不会再有人来。”
我含糊应了一声,一边同他向外迈步,一边细细端详这把匕首。
很常见的一把匕首,只是做工比较精致——刃长约莫三寸,打磨得十分锋利;刀柄为乌檀木,底部嵌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玉上刻着螭龙花纹,用两粒朱砂点出龙睛,白中两点红,显出了几分戾气。
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没看出什么名堂,除了能看出来价值不菲之外,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我叹一口气,随手将那匕首扔在地上。
出了破庙所在的院落,便是聂斐之带来的那匹马,还躺在地上不省马事,不知何时才能醒来。再远便是荒废的山道,崎岖难行,我未行几步就气喘吁吁,脚下发软,整个人几乎坠在单衡的手上,如同行走在云朵上一般。
我恨恨道:“聂斐之那杀千刀的,说有人来找估计是诓我们的,这荒郊野岭,有谁会来。他自己倒是马都没了还能蹿这么快。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病,非得把我弄到这地方来。”
单衡摇头:“他不是诓我们的,他真能叫人来。就算他自己走了,也能再叫人来。”
我暂时无心探究他俩到底认识不认识,认识多久又多深,还有我被搞到这破庙来到底是因为自己身世的缘故,还是因为我是单衡的婢女,还是二者皆有——总而言之,都无心探究,因为我现在有点害怕。
落水又被炸,溺水后醒过来又是一记重击,还差点被人杀了,我现在虚得连路都走不稳。如果聂斐之真找了一堆人来,我俩不好说能不能打得过。
唉,其实是不好说单衡能不能护住我的同时还能打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