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实在走得艰难,单衡说他要背我。
我说孤男寡女行于荒山,一个还在趴另一个背上,叫人看见了不大雅观。
他说如果走得太慢,说不定会遇上聂斐之的人赶来。凌云一个人在山口肯定打不过,而他本来还有可能打过,但是再加上我整体就比凌云还弱了一些,届时我们两个会被揍得更加不雅观。
这话让我有点不爽,但是确实很有道理,而且完美契合我内心的担忧,所以最后,我就老老实实地趴在他的背上了。
他的头发飘着熟悉的茉莉香气。他的步子很稳,背着我每走一步就一步微微一摇晃,茉莉的香气便一阵阵地扑到我的面上。
单衡一天一夜未曾归府,一直在外奔波,发丝却还是香香的,这说明他的洗发药水一定很好用。我决意回去后向他讨要一点。
我身上还披着他的鹤氅,那衣服在我身上极宽大,几乎将我整个包裹住,于是整条鹤氅便如同一座羽毛堆成的小山一样拱在他的背上。若此时有人远远地透过冬季疏落的树木来观察我们,就能看到一个怪异的大野物在山道上踽踽独行。
太危险了,反正我要是那个人,我高低要整个弓箭射一射,看看到底能逮住个什么东西。
我同单衡说了我的想法,但他不同意,还反驳我,说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见到不熟悉的庞大野物就会想着拿箭射一射,正常人在大冬天的山里看见这样古怪的画面,一般会撒腿就跑。
这话说得不好,话里话外在说我不是一个正常人。
不过我的小命才刚刚为他所救,如此严寒,他还把唯一能御寒的鹤氅让给我,桩桩件件都让我心里十分感动,而我又一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这点言语上的小失误没什么关系。
正想着,天上突然晃悠悠地飘落下细小的雪花,山风也随之料峭起来。我伸手摸摸单衡发丝上的雪粒,突然觉得在这样飞雪漫天的场景里,独享一件宽大厚实的鹤氅是一种不太道德的行为。
于是我打算把这件鹤氅还给他一半。出于礼貌,单衡背着我时,我的两只手都是搭在他的肩膀上——整个人与其说是趴在他背上,不如说是挂在他背上,为了防止他背得太累,我也暗暗使着力气。但是当一只手解脖颈处的系带时,另一只手若是还搭在他的肩上,就要失去彻底平衡,往后翻过去了。
故而我只好先把一只手臂环过他的脖子,确保自己不会掉下去后,再开始窸窸窣窣地解系带。
他给我系带子时绑得挺牢固,那扣结一时半会解不开,因此我只好一直半搂着他。不过单衡好像知道我的目的是分享他一些温暖,所以他并没有提出异议,除了在我环住他的一瞬脚步停滞了一下外,脚下的步子依旧走得十分稳健。
扣结在一番折腾后终于被解开。我先是将鹤氅的一侧从身下扯出来,完全地展开,然后用手拽着系带向前用力,使那一侧能将我们两人都能够包住——自然,单衡只能被包住身前的一半。而后我空出另一只手,依法炮制,如此一来,那鹤氅便能同时拢住我们两个人了。
带子不绑紧实,衣服便容易掉。可是我并不知道如何打他方才打出来的那个结,于是只好把头竭力向前伸去,然后又使劲低下,认真地研究他胸前的这个结到底该怎么打。
其实这个姿势让我挺吃力,但单衡可能更吃力,因为这样我便整个人完全地攀附在了他的身上,甚至上半身还重重向前倾去。而且,我发现他的脖子和耳朵突然都变红了。不知道是我这样使他行走时太费力的缘故,还是他被风雪吹得很冷。
为了弄清他耳朵变红的原因,我腾出一只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耳朵。
奇怪得很,这样冷的天,他的耳朵一点却也不冰凉,甚至还热热的。我再摸摸自己的耳朵,对比一下,发现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我担心他是吹了山风后在发烧,于是又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也是热热的,再摸摸脸,温度也不低,于是慌忙开口:“公子你是不是发烧了。”
他不理我,半晌沉闷道:“我没发烧。还有,不要乱动。”
那看来是我这个姿势让他走得太累了。
我只好速战速决,飞快地把那个系带绑了一个大死扣,然后打算退回刚才的位置。
但未想到的是,我自己穿着那鹤氅时,宽松无比,想怎么动弹就怎么动弹,但这个鹤氅包住我们两个后,内部空间就变小了很多——我没法退回刚才那个姿势了,除了可以把头不再伸得那么靠前以外,我只能两个手同时环着他。
我觉得这样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嘴巴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解释:“我是为了能让鹤氅也包住你才这样的。”
说这话时他正在下山道上的几个台阶,本来挺稳当的步子突然一滑,使我们两人差点没摔个狗啃泥。
他似乎有点不高兴,站稳后微微偏头,带着一副有点怪异的神色训我:“阿原,不要乱动,也不要乱说话。”
他说这话时,睫毛上的雪粒也跟着颤,跳脱着有生命似的,让人忍不住去想伸手给他轻轻拂去。
但整体而言,还是有点凶巴巴的。
好吧,不说就不说。我把头转过去,不再冲着他,而是朝着山道侧边的树木。
冬日里的林木褪去了一切可能的青绿,光秃秃的,本为白褐色的枝干,却在浸染了雪水后染上了墨痕。远处山峦的轮廓被雪挡得模糊,只剩下几个高耸的峰尖突兀着,衔接着厚厚的云层所泄露的日光。
雪稍稍大了些,风却止了,天地之间只剩下簌簌的落雪声。我一直抬起的头突然觉得累,脖子也有点酸,索性便不再使劲,将脑袋搁在单衡的肩上,歪头看着山间的雪景。
我突然觉得聂斐之把我带到这里也挺不错。
我的脑袋歪在他的肩上,痴痴地看着,到底还是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公子,能不能教我用扇?”
他停下了脚步,似乎又在偏头看我,但是我忍住没转头去看他。他估计只能看见我的后脑勺。
不过我是真的很想学用扇子,因此为了体现我的诚恳,也就矜持了那么微微一瞬后,我便迅速地转过头来,认真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和他对视,视线交汇的一刹那,我的心也开始咚咚作响。
在一片落雪声,和心跳的咚咚声里,他轻声开口:“学扇比鞭子要难。”
我虽然整个人开始变得有些晕晕乎乎,但还不算是完全丧失了理智,不过我还是舍不得离开他的眼睛,于是看着他的眸子含含糊糊地应声:“嗯,可是我还是很想学。”
他垂眸一瞬,眼中似有不明的情绪飘过,然后目光又重新回到我的脸上,点了点头:“回去我可以教你。”
我心满意足地冲他笑笑,然后又把头转到了一边去。
他没有继续行进,语气里带了一点不满:“为什么要把头一直冲向外面?”
我纹丝不动,大声回答说:“因为我转过去就想和你一直说话。但是你不让我和你说话。”
他像是被气笑了:“刚才是谁头扭在一边依旧同我说要和我学扇子?”
我脸一红,却还是兀自强装听不见,用沉默来回应他。
他站定,不容置疑道:“不把头摆正,我就不走。”
他现在怎么这么会耍赖?
我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好慢吞吞把头摆正。
这片晌的站立让他的头上落下不少雪花,我一边用手轻轻给他扫走,一边小声嘟囔:“这样会和你说得更多……现在可以走了吧?”
他面上漾出一分得意的笑,随即继续迈步前行。
冰天雪地里,茉莉的香气却依旧萦绕在我的周围,我趴在他的肩头,意识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临近陷入梦乡之时,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
若不是有父母之冤屈要洗刷,有血仇要报,就这么在这荒山雪地里走上一辈子,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