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究竟昏睡了多久,醒来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揉揉双眼,只觉得脑袋既昏且沉,一时清醒不过来。于是放弃了立刻起床的念头,拉过胸前的被子蒙住脸,翻了个身,打算再赖床一会儿。
等等,手里的被子,触感好像有点不对。
我的被子,布料哪有这么柔软,又怎么会泛着香料熏过的气息?
我瞪大双眼,迅速把被子往下一拉,一处精致的床帐登时映入眼帘——罩以雪青色的密织云锦床幔的紫檀雕花拔步床,边角处绣着暗纹竹叶的月白素缎衾被,还有脑袋下压着的和田暖玉枕。
烛光明暗闪烁,映入床内——似是晚间。
我神志逐渐清醒:这是单衡的床。
我迅速弹起身,不可置信地再次环顾四周,直至一股幽香透过云锦床幔的缝隙荡入床帏,且几乎是立即辨认出这是他素日常焚的橫窗梅影后,我才确认自己确实是在他的寝房,也确实是在他的床上。
身上脏兮兮的里衣早已被换过,只是身上还未曾有沐浴的痕迹。我脸一红,之后又迅速地细细检查一遍床褥,确定并无弄脏的痕迹后拿衣袖蹭了蹭枕头,又将床铺细细整理一番,犹豫着准备下床。
好生奇怪。明明我是这床帐内的不速之客,却不由自主地对这张温暖的床榻产生了一丝恋恋不舍的情绪,甚至紧张于离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我轻轻拨开床幔的一角,露出一方小小的缝隙,只能看到地上有一双少女样式的鞋备在床脚,再将缝隙稍稍扩大一点,焚着橫窗梅影的一方小小香炉安稳地坐在床边花梨木小几上。我屏息细听,却发现房内异常安静,似乎并未有第二个人存在,于是床幔被彻底掀开——
果然,房里只有我一人。
心里暗暗有些失落,却不由得又松了一口气。我跳下床去,刚想穿鞋,却发现桌案上置着托盘,托盘内整齐地叠着一身女子的衣物,一眼便可瞧出是为我准备的。我心下涌起暗暗的欢喜,轻手轻脚地换上,再踩上鞋子,出门直奔书房而去。
院落内的灯光都熄了,只剩下几盏竹节灯孤寂地悬于廊下,彻底地宣告着白昼的结束。我脚步轻却急促,抬头望望月色,内心暗暗思量:大约是从昨日一直睡到了今日夜间子时,整整一天一夜有余。
穿越回廊,再越过几座矮小的假山,柳暗花明处便是单衡的书房。浓得化不开的黑里,书房与夜色融为一片,分辨不清晰。我心下踌躇:夜色已深,单衡轻易不会出府,若不在寝房,那便应当是在书房,可是书房内一盏灯光也无,难道他是已睡下了么?
抱着也许他已在书房安寝的想法,我正欲离开,下一秒却发觉不对:单衡安寝之时,凌云必定守在屋外,今日却不见凌云的踪影。
他们出府去了?
我走近,发现书房的门竟是虚掩着,于是更加坐实了心里的想法。只是不知如此深夜时分,单衡出府究竟为何。
虽不知任何细节,但一股强烈的直觉还是瞬间击中了我——他是为了聂斐之的事。
当聂斐之这三个字再度浮现于脑海,我的手不禁蜷曲握紧的同时微微颤抖起来:聂斐之此人,如同鬼魅一般突然冒出,适时地制造出灯轮爆炸案令我瞬间失去求生的意志,又在我即将气绝之时救我性命,不仅带尚昏迷的我到荒山中一间同阿娘身死之时相仿的庙宇,还在我醒来后又话里话外诱引我为他所用——此人行径种种,不可谓不居心叵测。且最重要的是,他几乎知晓一切爹爹和阿娘身死时的细节,若不是与爹娘的死有着脱不了的干系,便是熟知其中隐情。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爹娘之死的隐案与他真正想做的事都必定有着密不可分的纠葛。
只是,敌暗我明,尚处下风。
但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是真正明晰的,那便是:我曾经怯懦而卑鄙地逃避的一切,并未给我太久喘息的机会。它潜在聂斐之的计划里,藏在他所行的每一步中,最终在昨日,如洪钟一般,再度叩响了我的心门。
阿原,不能再逃了。
我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悲伤与自厌的同时,一股莫名的畅快之感也涌上心头——自我八岁遭遇那场大火起,我便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一名弱者。无论我如何清楚地明白爹爹和娘亲的横死绝非意外,我都毫无办法,甚至可以说是束手无策。极度的痛苦与无力,比饥饿和严寒都更深刻地折磨着我。伤痕遍体的同时,心更是千疮百孔。
直至今日,一切终于来了,在我不再弱小地如同一只蝼蚁一般的时候,适时地到来了。
是的,其实我一直都在等待。
从我知道自己要被当做杀手培养的那一刻起,从我踏入清讫寺的那一瞬间,我便知道这艰苦的训练绝非是单家带给我的不幸,相反,这是老天对我仅剩的眷顾——有朝一日,当所有无谓的逃避都成为脆弱的虚妄,当命运裹挟着真相如洪流般向我涌来,我不再是那个只会蜷缩着哭泣的小丫头。
我定定神,思绪再度回归到虚掩着门的书房。聂斐之言语之间,似乎对单衡戾气更重。我初步揣摩着,他对我的所作所为,无论是恐吓还是拉拢,都像是想借我的手去完成一些事情。而我所能完成的,目前都只聚在单衡身上。
为什么说单衡决计不是他父亲的对手?聂斐之的父亲,与单衡之间,又是怎样的纠葛,以致二人似乎剑拔弩张呢?
或许还是要从单衡真实身世入手。
单衡的身世是一团迷雾,这点我从很久以前就有所察觉。无论是喜子的话还是日常生活里的蛛丝马迹,都宣告着他的非同一般。然而,这团迷雾后所掩盖的真相,似乎比我想象的更加隐秘而危险。
这个真相,和爹爹娘亲的死,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换而言之,究竟是聂斐之提前查明了爹爹和娘亲的死并非意外,并以此作为拉拢我的筹码,还是他们二人的死,本身就是这个真相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强迫自己不继续往下想去——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弄清楚聂斐之的身份。
可我仅凭自己,要查明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的真实身份,只怕是极其困难。
思来想去,我所能求助的人,似乎只有一个。
我深吸一口气,一个或许有些冲动的想法在我脑海中萌发,但这想法虽冲动,却不能说是未经过深思熟虑。经过这么久的相处,我觉得单衡是一个值得完全被我信任的人。
我决意将我与聂斐之在破庙所有的对话,以及我来到单府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向他全盘托出。
他一定有他自己的事情在做,虽然我对他究竟在做什么丝毫不知。但聂斐之既然能找上我,那便证明我所经历的,以及爹爹阿娘的死,对单衡来说,也绝非一分意义也无。
至于这份彻底的坦诚将把我的命运推往何方,那就并非我所能左右的了。
我只能确保当下,我做的决定是最正确的。自然,若单衡所行之事有需要我参与的,我也自会尽心竭力,舍命行之。
思及至此,心下仍旧忐忑,却也多出一分莫名的安稳,就好像我笃定单衡他会帮我似的。我轻轻推合书房虚掩的门,打算回自己房里,好好沐浴一番,彻底地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