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衡院里本来人手就少，负责烧水的王妈又爱在晚上贪杯吃醉，于是夜里便时常断了热水供应。王妈醉酒后便倒头大睡，若被喊醒就会骂人，还喜欢在烧水时磕个鸡蛋进去，胡嚷嚷着给自己炖解酒的蛋花汤。因此我只好自己一个人溜到厨房，支起大锅，添柴点火，烧了满满一锅热水，又吭哧吭哧地用木桶把它们一桶又一桶地运到房里。

    蒸汽萦绕整个厨房时，柜子里剩的一碟包子也被我热热吃了。

    素馅的，味道一般。不过也在意料之中——好吃的包子，怎么会被剩在柜子里无人问津呢？

    约莫过了多半个时辰，屋内的大浴桶终于被填满，原先翻腾的滚水在经过长途运输后变成了适宜沐浴的温热。探了探水温后，我满意地甩甩手上的水，合上房门，褪去衣物，最后舒舒服服地倚靠在浴桶中。

    我轻轻闭上双眼，感受着浑身的筋骨在这暖意的浸润里一寸寸地彻底松弛下来，直至整个人都变得绵软无比，如同重新活过。

    虽已昏睡了一天一夜，温热的水汽还是令我萌生了几分倦意。我将手搭在眉骨，遮住屋内昏暗的烛火覆在眼前的光，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虽有倦意，但只怕今晚是难睡着了，长夜漫漫，我打算寻册书看，待白日单衡归府后再去寻他。

    正想着，门外突然出现了轻缓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清脆的叩门声传来。

    我心下一惊，问道：“谁？”

    门外传来他的声音：“阿原，是我。”

    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单衡本来声音就好听，在这寂静的黑夜里更是如玉罄轻叩一般，却令我实打实地慌了神。

    至于我为什么慌了神呢？

    自然因为我没穿衣服。

    我立刻从浴桶里窜起身，带起的水哗啦啦地泼在地上，洇出一片深色。但我未顾及于此，而是慌张地抬腿迈出浴桶，却不慎脚下一滑，若不是及时扶住浴桶，就要直接跌坐在地上了。

    屋内的叮呤咣啷的声响传到外面，单衡几乎是立刻抬手推门，“吱呀”一声，吓得我三步并作两步，一边大叫“不要进来”，一边吹灭烛火跳到床上，一把掀起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

    他似乎也被惊到了，推门的手立即缩回，廊下门灯映出的身影也向后退了一步。

    屋内水汽氤氲，使人的视线变得十分模糊，且门虽被开了一半，他却未曾迈步进来，我的动作又极快，因此他大约什么也没看见。

    但新的问题出现了——寒冷的空气随着被推开的门往屋里长驱直入，几乎将湿热的水汽尽数扑灭，生出一条清晰的气廊。屋内温度骤降，我的头发又湿得滴水，连牙齿都不禁打起战来。

    单衡终于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声音里掺了几分不自在：“你……你在洗澡是么？”迟疑半晌又道：“你把自己裹好，我不睁眼，给你把门关上。”

    我脸通红着应声，他便闭着眼睛，抬腿迈入屋内，下摆的衣料蹭过门槛，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将被子往上又拽了拽，紧张地盯着他。他抬手摸索着，在寻找门环，但却左右摸不到，总是差那么一点。我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往左半寸。”

    他嘴边升起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修长的手指终于搭上门环，门环受力轻轻磕在门板上，发出“嗒”的声响。他牵着门环向后退步，门被重新关好，他同我道：“阿原，我在书房等你。”

    我的心扑通扑通的，直至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也没能平息下来。

    一片漆黑里，我终于回过神，裹紧被子下床将蜡烛重新燃起，拧干头发后换上衣服，将房间简略打扫一番，而后出门奔书房去。

    我本想天亮后再找他，没想到单衡这么早就先来寻我了。

    进了书房，一笼炭火早已备好，整个房间都暖烘烘的。乍冷乍热，使我进门便打了两个喷嚏。单衡见我头发还未干，唤我坐在火炉前，寻出一枚梳子替我拢头发。

    那枚梳子样式很奇特，不似平日里的檀木或者桃木梳，倒像是脂玉雕就的，镶嵌着几颗深蓝色的青金石，通体泛着温润的光。

    见我盯着那枚梳子发呆，单衡问我：“见过？”

    我摇摇头：“只是觉得和平常的梳子很不一样。”

    他淡淡开口：“不是中原物品，自是不同。”

    我看着那梳子，低声道：“我知道。青金石，是北境所特有的。”

    他手里的动作停住，无言半晌，又继续为我梳拢已半干的头发，最后用一根缎带轻轻扎好，随即回身坐于桌前，将那梳子放在桌面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个红木匣子里。

    我犹豫一瞬，还是启齿：“公子，我有话要同你说。”

    他望着那红木匣子，似乎并不在意我究竟想说什么，而是自顾自开口：“这梳子，是我母亲的遗物。”

    玄铁扇，青金石，单衡与北境，好似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垂眸：“那必是公子的珍爱之物。”

    他沉默，片刻以后，声音变得晦涩：“阿原，我知道你想同我说什么。你在进单府之前的所有遭遇，我都早已知晓，身份不清的人，我不会允许她近身的。”

    我吃惊地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他。

    他仍是盯着那匣子，缓缓道：“八岁时，家中遭遇大火，父死母亡，你为了逃命上了一队运送货物的马车，醒来便到了祁阳城，从此乞讨为生，直至两年后进入单府，对吗？”

    言简意赅，寥寥几句，述尽我十六载的全部光阴。

    我开口，声音却在发抖：“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公子，我有事求你。关于我爹娘，很多细节……很多很多，我都记不清了，我那时还太小……告诉我，我爹娘究竟是何身份；又是谁，想要我全家的性命？”

    他的眸子突然黯淡下去，说出的话也令我不懂：“阿原，也许做出最后那一步的人未必算作真正的凶手，有的时候，让那件事得以发生的，或许才应该承担大部分的责任。”

    我望着他，回味过后坚定地摇头：“我不懂你说的什么。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是谁放的火，是谁给我阿娘下的毒，谁便是我的敌人，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向他报仇雪恨。不管这件事有多么的艰难，不管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会去做。”

    屋内只剩炭火燃烧时噼啪的声音。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了一分连我自己都不熟悉的强硬：“你知道的，是吗？”

    他的眼神终于移到我的面上，脸上的神情似乎在默认，又似乎在逃避，良久的沉默，最终还是开口：“阿原，他已经死了。”

    我瞬间有些发懵，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到桌前，手指紧紧攥住桌角，问他：“谁死了？他是谁？”

    单衡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平静道：“程纲，前北境行军司马，七年前述职后解官还乡，已于六年前病死。”

    我声音抖得厉害：“害我全家的人，便是那程纲？那……那我爹娘呢？”

    他开口得沉重：“陆慎之，北境军械司主事，八年前位于蒙川的府邸突发大火，陆主事葬身火海，妻儿流离，生死不明，膝下唯有一女，名唤陆昭原。”

    “陆昭原。”

    我喃喃道。

    我的全名，原来是陆昭原。

    眼眶中蓄满的泪水猛地砸在桌面上，我不可置信地偏头看他，攥着桌角的手过于用力，以致前日手心为碎瓷所割的伤口再度裂开，然而，此等疼痛，不及心碎之痛的分毫。

    而一抔黄土，如何能掩埋这滔天的仇恨？

    幼失怙恃之痛，如同锥心蚀骨，更不用提爹娘死时所受的痛苦，离开人世前对孤女孤身存世的担忧与绝望！我全家遭受如此浩劫，承受如此苦痛，事到如今，我竟连可以寻仇的对象也没有了么？

    单衡见我情绪波动如此之大，起身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躯，低声道：“阿原，事已至此，唯有好好活着，安乐此生，方不辜负父母生养之恩。”

    我抬头望他，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的面目也变得不甚清晰：“什么？”

    若当真寻仇无门，此等焚身之痛，直将我活活逼死，何来安乐此生一说？

    我尽力稳住呼吸，咬牙切齿道：“那程纲，为何要对我家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