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径直打开了那匣子,并移到了我的面前。
玉梳下,是一沓书信。再往下,压在最底部的,是一本书页已然泛黄发皱的典籍,那书虽旧,然封面上墨迹却峻黑清晰——《河朔实案录》。
这些是何物?
我不解地望着他。
单衡取出玉梳,放在一旁,而后拿起那沓书信递给我:“你看后便明白了。”
我擦擦眼泪,掏出一方绢帕裹住伤口,以防止掌心的鲜血浸染纸页。接过单衡手中的书信,挨个简略查视一番,发现书信的每一封都已被拆开看过,然信封却完好保留,看得出一直被细心留存。
书信共三封,封面内容都是一致的:吾兄延霆亲启。
单衡轻声道:“信件撰写时的先后顺序,便是这信件的排列顺序,你依次打开看即可。这是你父亲的书信。”
依言,我从第一个信封中取出里面的纸页,手抖得如桌案上摇曳的烛火一般。因存放时日过久而略显干脆的纸张被缓缓展开,直直刺入眼帘的是落款处的四个字——慎之敬上,并爹爹的亲印。
我的呼吸一滞,指甲几乎要掐破薄薄的信纸,心也随之绞痛起来。
深吸一口气,我开始细读第一封信上的内容——
“吾兄延霆:
近日军中似有异动,燕朔、武川、绩襄三镇兵马调动频繁,且擅自调用千数强弩铁甲,并未持兄手令。此动若传入朝中,恐生误会,望兄思量。
慎之敬上”
为速览这三封信,我只得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快速思量该信内容后,我打开了第二封。
“吾兄延霆:
程纲此獠,近来以兄之名,频频擅调燕朔重兵入代州。前日狄人游骑犯境,燕朔竟无一烽火示警,弟诘之,此人笑称“此乃萧帅大计,莫做庸人之扰”。吾兄若有谋划,何以独告程纲而不告弟乎?
慎之敬上”
程纲之名赫然现于纸上,令我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我再次细读一番,却仍是有些迷惑。闭目稍作缓和后,我马不停蹄地打开了第三封。
“十万火急:
燕朔重军已离代州,与昨日横渡赤金河,行军路线似直奔祁阳。程纲持兄大印,称奉萧帅之命‘除奸相’。且闻朝廷截获兄与北狄来往密函,上有兄私印。慎之与兄相交十数载,断不信兄行如此大逆之事。
此中蹊跷,望如实相告,便弟速截程纲,还兄清白。
慎之泣血敬上”
每一封信上面的字迹都力透纸背,第三封信尤甚,仿佛能看见爹爹写信时的凝重与急迫。
稍稍梳理三封信的内容,我抬头望单衡:“萧延霆……是谁?”
他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站在桌侧昏暗处,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见我发问,他似乎有所触动,而后缓缓开口:“萧延霆,北境节度使,全军统领。”
我不解地问道:“他曾意图谋逆?”
跳动的烛火映在他眸中,晦暗不明,如同他面上的神情一样。他并未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取出匣子底部的那本薄薄的《河朔实案录》,沉默着递给我。
粗略一翻,我才发现这整本书册都在记录同一件事——发生在祁朝三十五年的一桩震惊天下的谋逆大案——河朔案。
扉页,一行大字赫然在目,冷峻的官方笔调,加盖刑部大印:
“三十五年九月初三,北境节度使萧延霆谋逆案发,经查证属实,已于十月初五明正典刑,后人应鉴之。”
往下翻阅,便是密密麻麻的罪证与供词,桩桩件件,直指萧延霆,却并无一词提及父亲。翻阅至最后,才出现一行朱红小字:“萧延霆辜负皇恩,勾结北狄,意图谋逆,罪证确凿。本应立即处死,五马分尸,然其人已于乱军中被诛。念其军功累累,留全尸,着抄没家产,妻儿处死,亲部押入祁阳待斩,其余族人流放安南。另:北境行军司马程纲经查实为被胁,且有检举之功,着接任防御使;军械司主事陆慎之未知谋逆内情,本应治其未察奸贼之罪,着念军中空缺,罚俸三年,不作其余处置。”
看完,我低声道:“我好像看明白了。萧延霆因谋逆被诛,爹爹曾竭力劝阻,仍是徒劳无功。至于那程纲,按书册所言,像是被萧延霆逼着造反,虽说他是被逼的,可调兵调甲,也都是他的手笔,不知为何后面不禁免于清算,反而能官升一等。除了这个我看不透,其他都大约理清楚了。”
单衡声音忽然变得涩哑了许多:“他在那年检举了这书里出现的大部分罪证,又协助着在军中将萧延霆斩杀,省了朝廷不少力气。不过官至于防御使,日后倒也一直未曾再升过。只是河朔案事发十三年后——也就是陆家遭遇大火后的第二年,这程纲忽然被朝中大臣参了一本,后就被朝廷勒令述职还乡,还乡后一年便病死了。”
我细细听着,听毕还是摇了摇头:“我还是没看明白他为何要杀我一家。就因为爹爹写了这几封书信给萧延霆,他便一直记恨,以致要杀了我们吗?可他若是动了杀意,尽可早早动手,爹爹和阿娘死时河朔案已事发十二年——究竟是何等深怨,能让他蛰伏十二年之久?”
单衡轻轻叹了一口气,头转向窗外——不知何时,屋外已飘起鹅毛大雪,窗子微微打开的一道缝隙,也灌进来了不少雪粒。他走上前将窗关严,将如鬼哭般呜咽的风声隔绝在外。
他仍是背对着我,低头道:“个中缘由,我也不知,或许是他早知自己病入膏肓,时日无多,故欲于死前杀之而后快。只是谋害你父亲之人,确凿便是程纲。革职当日,他府中曾搜出罪证,你父亲府邸的详细地界图,并这几封密信,都是在他府中暗室搜查出来的。只是……朝廷并未追究治罪。”
我咬牙:“既证据确凿,朝廷为何置之不理?我爹毕竟是朝廷命官,府邸失火,葬身火海,妻儿说是生死不明,其实我阿娘……她早已……”我忍不住啜泣起来。
他转头看我,眼中似乎也带了一丝迷惘,但这些许的迷惘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的语气异常坚定:“你父亲也算萧延霆旧部,河朔案后的十二年里,他在北境军中已被逐步边缘化,朝廷早有将他拿掉的意思,又怎会追究一场明面上是意外的大火呢?”
陆家之死,原来在他们眼中是如此的轻如鸿毛。
单衡的声音在我耳中忽然变得分外缥缈,如同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般——“阿原,程纲已死,很多事情已经死无对证了。他谋害你父亲的动机我曾派人查过,终究是一无所获。或许......就是这几封书信的缘故罢。”
我忽而觉得有些眩晕——从落水那一日开始,各种各样的意外与信息便如山洪般滚滚而来,直压得我喘不过气。
倒退几步,我跌坐在椅子上,愣愣地望着手里的簿册,红艳的朱笔小字,在眼前虚化成火焰,直直地烧到我的心底,直将我的心烧成一片虚无。
于我而言重达千钧的真相,在我终于鼓起勇气面对它,并已暗自下了豁出性命也要手刃仇人的决心后,就这样随着这几页纸轻飘飘地来了,并告诉我,一切已无力回转,陆家人的死,如几只被碾死的蚂蚁一般,无足轻重——甚至就在数年前,连寻仇的对象都化为了烟土。
如同一记重拳打入棉花。
好生无力。
泪水已经流不出了,我呆呆地望着他,声音变得很软:“我该相信你,是吗?”
他整个身子似乎震了一下,然只是那一下,他便大步走上前来,俯身握住我的手,眸子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阿原,你要相信我。就算你不相信这世界上所有人,你也要相信我。”
手指彻底失去了力气,书册从手中滑出,“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彻底宣告着我的无能。
是的,相信他就代表面对这残酷的真相,然而在这确凿的证据面前,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他呢?